关于何剑虹
何剑虹,浙江绍兴人,现定居杭州。历任中国多家知名动画公司导演、编剧,出版发表长篇小说、中篇小说若干。
全文约19500字,预计阅读时间39分钟
正文:
第一章、1946年7月12日
昆明。
这个城市无论在什么时候都给人一种出乎意料的美丽,尤其是在夏天。一排排高大的油棕树、凤凰花树犹如天然巨伞,为行人撑起蔽日绿荫;散落在街道、庭院、公园里的各种花儿肆意怒放,争相吐艳,使得这座南方城市充斥着醉人的甜香,萦绕出无尽的浪漫。
不过闻一多感觉空气里多了一股血腥味,越来越浓。
昨晚,挚友李公朴被国民党特务给暗杀了。子弹从这位君子左腹穿出,炸出拳头大的血口,腹内肠道被贯穿数孔,形将断绝。
天气很热,闻一多穿着发灰的蓝色长袍,头发高耸,就像一排冲天燃烧的火焰,下巴上八年未刮的胡子像鱼枪一般又硬又长。他脸色绯红,脚步飞快,犹如一枚头部发烫的炮弹,呼啸地向教学大楼飞去。
回廊的不远处就是联大教学楼。跟北大巍峨的建筑相比,此处的楼房显得又低又矮。
但是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思想能够在这里扎根发芽。
闻一多坚信,只要有一缕火苗闪耀,这个民族绝不会重蹈覆辙,陷入轮回的怪圈。
“绝不。”他咬牙切齿地吐出两个字,伸手去推面前的教室门。房间里面的几十位同志,虽然都是些只会拿笔杆子的知识分子,但从来都是他最可靠的战友:信念坚定,斗志昂扬。因为他们的支持,闻一多才能做点什么。
至于到底做些什么,闻一多心里早有计划。国民政府暗杀民主人士的卑劣行径一定要公之于众,只有让所有人知道统治这个国家的政府是如何地丑恶,李公朴的牺牲才有真正的意义。抗议!游行!演讲!他要发动全国的报纸和广播,用洪流一般的舆论攻势倒逼独裁政府。
门开了。
那一刻,让闻一多一度有种错觉,以为自己走错了房间。这里不像是一个喧嚣吵闹的会议室,而是某个被抛弃多年的坟场,七零八落坐满了各种鬼:有的低头吸烟,有的抬头望天,有的闭目养神。虽然千姿百态,但是表情倒是出奇地一致:神情萎靡,面容倦怠,就像一只只装了半袋米的蛇皮袋胡乱被人扔在地上。
“同志们……”一位戴眼镜的瘦弱男子低声对闻一多说,言语之中有些惶恐,但是坚决,“同志们认为马上进行反击恐怕凶多吉少。”
另一个人也劝说:“与其他事相比,院长更应该把自己的安危放在首位。听说……他们已经把您编入暗杀名单了,就在李先生之后。”
“友三啊,”一个年老一些的学者缓缓说道,“焚书坑儒,入川屠蜀,哪一个暴君不是对知识分子的杀戮极尽能事?这一点,你比我们更清楚。”
闻一多整颗心都掉进了冰窟窿,刚刚建立的自信在瞬间一扫而空。
他退出了教室。
学校走廊里来来往往的学生众多。他们欢声笑语谈论着生活、学习和爱情。一个个青春洋溢,活力四射,眼神中透露着一种神光,充满了对未来的希望,对人生的憧憬。
“闻教授……”
突然,一个声音喊住了他,闻一多转身一看,身后站着一位男生。
男生腰板挺得很直,一身灰色长大褂这让他本来就高大的身材显得更加挺拔。
闻一多朝四周看了看,没有旁人。
他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你叫我?”
“您错了,龙不是图腾的结合,龙是存在的。”男生用一种异常缓慢且平静的语气说道,“不要参加十五日的演讲,您会死!”
相对于事情的突然,闻一多更多的是感到头昏脑涨。此刻他根本没有心思与人进行学术讨论,况且在过道上也不是很合适。
他和蔼地与男生说道:“这位同学,我非常高兴你对我的理论提出了不同看法,不过我现在很忙,你可以……”
男生很不识相,用他独有的语调慢吞吞地说了下去:“不要参加十五日的演讲,您会死……我能说话的时间不多,尽可能把话说得简短。”
时间不多?闻一多心想,那你大可说话快一点。他耐着性子说:“没关系,你可以留下姓名,我去找你……”
男生打断了闻一多的话:“《伏羲考》中关于龙的理论是错的!”
作为一位闻名全国的知识分子、历史学家、西南联大文学院的终身教授,闻一多总是能对学生们表现出惊人的耐心和礼貌。闻一多喜欢学生提问,尤其喜欢他们挑自己的错误。这不仅仅是出于能得到年轻人那种不被偏见约束的新思维的启发,更是能够让他们深刻懂得,社会的进步在于不断地对权威提出质疑。
“这位同学,请你留下自己的姓名和班级,我……”还未说完,教授再一次被男生打断了。
“您是史学大家,应该知道古书上有很多关于见龙的记载。您不要想当然地将其划分为古人的臆想……”男生的语速越来越慢,到了令人无法忍受的地步,“您提出龙是多种动物图腾的结合体是一种创举。但是,您作出这种结论是基于对龙的存在做了否定判断……后续的研究工作不过是对这种判断进行印象上的深化。”
男生的声音也断断续续起来:“不要参加十五日的演讲,您会死,闻教授,我的话……冒昧……,但是我对您本人……敬仰。时间不……不多了……想恳求……恳求您,尽快再次深入地……龙……古人的记载……因为……”
闻一多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因为什么?”
男生不再吭声,整个场面就像时间突然静止一般,一动不动。
汗水从额头流了下来。闻一多摘下眼镜,掏出一块白色棉布手帕擦了一下,然后戴了上去。他这才发现,原来学生的眼神一直斜视着背后的一盏路灯,根本没有看自己。
“你叫什么名字?”他话音刚落,男生身体忽然一晃,“啪”的一声摔倒在地。
闻一多下意识地蹲下身子查看,发现男生毫无鼻息,连心跳也消失了。他赶快叫了两个围观的男同学,把男生抬到医务室。
校医生检测结果表明男生已经死亡。
闻一多闻讯大为吃惊。
“怎么办,闻院长?”校医生很是焦急,“这事传出去,对您很不利啊。”
闻一多凝视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男生。他的大褂上有几个补丁,脚上是一双脚底都磨平的布鞋。在中国,普通家庭能把一个孩子养大已实属不易,更何况还是一名大学生。闻一多很清楚,这孩子极有可能是整个县,甚至整个市里唯一的大学生,是真正的国之栋梁,肩负着中国未来的希望。
他完全沉浸在了惋惜之中,连进入医务室的两个不速之客都没有注意到。
一个白白胖胖的矮个头来到校医面前,指了指躺在床上的男生问:
“怎么回事?”
校医的脸一下子白了。矮个乌黑油亮的大褂,头上的乌毡帽表明了他的身份。
“是不是死了?”矮个催着问。
校医看了看闻一多,又看了看特务,点了点头。
“可惜,”矮个对着另一个长着一张蛇脸的特务摇了摇头,“太可惜了,天之骄子死在校园里,不知道会闹出多大的动静来。您说是不是,闻院长?”
见闻一多没有吭声,矮个又道:“特别是,事情还发生在和您的交谈过程中。”
“不瞒您说,我们全看到了。”蛇脸特务补充说。
“你们想做什么?”闻一多回过头问。
“出了事,我们自然是要管的,中国是讲王法的地方嘛。”矮个笑眯眯地说,“闻院长,请您屈尊移驾,和我们走一趟吧?”
“男生是突然死亡的,”闻一多说,“奇怪,怎么一出事你们就出现了?该不会是你们早就设计好的吧?”
“他妈的老家伙!”蛇脸特务威胁性地逼上一步,破口大骂,“现在人证物证都在,还要狡辩?老子倒要看看,是你骨头硬,还是我的手段硬。别废话,跟老子走一趟……哎哟,我的妈呀……”
蛇脸特务就像见了鬼似的突然往后一跳,闻一多一愣,看到矮个特务和校医也仿佛被什么吓得连连后退。
他慢慢转身过去。
不知什么时候,死亡的男生已经站起来了。
“闻院长,您怎么会在这里?”高个男生很是惊讶,他看了看四周问,“这是哪里?怎么这么多人啊?”
“你的声音……”闻一多有些吃惊,男生的语速莫名地快了许多。
“我的声音怎么了?”
闻一多沉住气问:“你的身体怎么样?”
“很好啊,我,我怎么会在医务室?”
“你适才……”闻一多想了想,说,“适才你和我谈论有关龙的话题,你说龙是真实存在的。”
男生连说话都结巴起来了:“我……我没有跟您谈论过龙啊。”
闻一多双眼直视男生,男生吓坏了,带着一种哭腔:“院长,我,我刚才一直想着德布罗意方程组。”
“哦?”
“闻院长,我学的是物理,对神话方面知之甚少……真的,闻院长,”男生着急了,“我跟您的观点一样,不相信世界上有龙,更不可能在您面前谈论龙是真实存在的。再说,我……我一个学物理的,没有资格去评论有没有龙。”
“你让我不要参加十五日的演讲,又是为什么?”
“演讲?什么演讲?我不知道啊。”
“这位同学,如果你以后有关龙的任何话题想和我谈,随时可以来找我。”闻一多加上一句,“我的办公室随时为你打开。”
“谢谢闻院长。”男生坐了起来,结结巴巴地喊道,“我……我……我一定会的。”
直到男生走出医务室,两个特务才反应过来,蛇脸特务对着校医骂道,“他妈的,敢耍老子,给我带走。”
校医早吓得浑身哆嗦,闻一多挺身而出:“他犯了什么罪要把他带走?平白无故地带人,这是滥用职权你们知道不知道!叫你们的霍局长来,我要当面对质。”
矮个特务赶忙上前,面带笑容:“误会误会,闻院长,这都是误会嘛!我这文山兄弟啊,平生就是喜欢开玩笑。文山,还不赶快向院长赔不是。”
关于整件事的合理解释,闻一多想过很多,最后他觉得原因在于男生本身。
面对在某个领域取得了伟大成就的学者,面对高高在上的文学院院长,年轻人最终失去了挑战的勇气。
以一个学生的身份质疑权威,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冒险。
可以想象,那个孩子用了多大的勇气才让自己语气保持在开始那种柔和缓慢的声调。至于为何会误诊为死亡,只能说是校医的不严谨。事后闻一多让医生再三检查男生,他的身体非常健康,但也出现了一定程度的神经迟钝。
回到家的时候天色已晚。妻子孝贞早就准备好了晚饭,见到一脸神色严峻的丈夫,她迎了上来,贴心地问:“饿坏了吧?”
闻一多坐了下来,孝贞给他盛了一碗饭,坐在一旁。
闻一多吃了几口,叹了一口气:“你说罢。”
“民盟不少同志来家里找你,带来了一些话,”孝贞温柔地说着,同时看着丈夫的眼睛,见他没有吭声,继续说,“他们说,作为党的领袖,应该将生命安危放在首位,不要想着去参加游行和演讲……”
闻一多停住了夹菜的动作,一双筷子停在半空,看得孝贞心头一紧。
许久闻一多才把碗慢慢放下来,一双筷子整齐地放在旁边。
他没有多说,只是走进房间,把房门轻轻关上。孝贞知道,这是他愤怒至极的表现。为了不让自己的失态令其他人忧虑,他习惯于把自己锁起来。
第二章、1946年7月13日
1946年7月13日
是夜无眠。第二天天刚亮,他就起来了。
经过一夜思索,他找到了对策。
对策很简单,同盟的同志犹豫了,就找其他党派的朋友嘛。民社党的,青年党的,统统都去找过来。他就不信所有的人都退缩了,都害怕了,特别是共产党的那些朋友,没有一个党派的成员如他们般无畏、具有信念,正所谓人生七尺躯,百岁宁复延,所贵一寸丹,可逾金石坚。
他径直走出学校大门,朝东边一个拐弯处匆匆跑去。那是学校的一个车站,每天都聚集着一大堆黄包车接送往来客人。
十来个车夫坐在树荫底下聊着什么。他们有老有少,身上有编码的蓝黑色号坎褴褛不堪,黝黑枯瘦的脸上刻满了沟壑。那沟壑犹如一道道天堑,把作为一个人可能的梦想都毫不留情地斩断——不但是他们的,还有他们的后代。
还未靠近,血汗凝成的奇臭扑鼻而来。闻一多找了一个看上去比较年轻的车夫,交给他五毛,又报了一个地名。
大街上,到处都是荷枪实弹的武装警察和保安队。闻一多把身体往车包里挪了一下,好像这样就能与那群人隔得更远一些。
他准备拜访的是共产党在昆明的一个秘密联络点,接头人是他十多年的好友。要是有他们的帮助,诗人觉得成功的概率会大幅提升。
不仅如此,他还设想好了整个计划的详细过程,连集会上要发表的演讲都写了初稿。这一切仿佛突然回到了1919年,当年他年仅20岁,曾手书岳飞《满江红》贴于清华饭厅门前,之后毅然投身“五四运动”。
他感到了一种年轻的力量,而且预感眼前的计划也会像26年前一样取得巨大成功。
“师傅,”他说道,“我赶时间,请快一些。”
“好嘞,闻院长……”车夫高兴地说道,“您坐稳了。”
“你认识我?”
“昆明谁不认识您啊,您可是大名鼎鼎的知识分子!”车夫显得很兴奋,车子也拉得飞快,他继续说:“我有个儿子,今年6岁了,我就想着再怎么苦也要让他读书,懂得多了,才不会被人欺负啊。”
是啊,只有读得多,懂得多,才不会被人欺负。这也是几十年来,他一直从事教育的根本原因。
“您说咱们中国会不会好起来?”车夫问。
“会!一定会的。”闻一多脱口而出。不知怎么的,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感动。
“那就太好了。真希望我的孩子有一天,能像您一样,学问那么多……”
“会的,一定会的!”闻一多还想多鼓励一下这位车夫,黄包车却突然来了一个急刹,差点将诗人从车里摔出去。
车夫左脚很奇怪地抬在半空,身体往前倾,但是他并没有跌倒,只是保持这样的动作一动不动。
“师傅,你怎么停下来了?”
车夫没有说话,倒是头顶树枝上的知了一个比一个大声。
“师傅,烦请你快一些,我多给三毛钱!”
车夫没有回答。
“你有在听我说吗?”
车夫依旧没动。
“你……”闻一多有些激动,想说些什么,但是话到嘴边又滑了下去。
闻一多叹了一口气:“我下车了。”
“闻教授……”车夫背对着他,慢悠悠地说道,“您对见龙记载有过研究了吗?”
闻一多没有听清对方在说什么。
“记载非常重要。”车夫的背影看不到闻一多的失态,“不要参加十五日的演讲,您会死。时间不多,我长话短说。”
“用最简单的统计学原理,就能对龙这种生物有一个非常直观的印象。四足巨蛇,牛头鱼脸,额上有角,两颊长须,全身覆盖鳞片,拥有丰富的黏液,散发出腥臭的气味。龙出现在地面的时候,表皮会因为干燥而开裂。不要参加十五日的演讲,您会死。如果得不到人类的救助,它会干燥而死。当天空下起大雨的时候,它又能借助水势腾空而起。”
“请问你究竟是哪位?”闻一多尽力保持学者的风度。他看到街对面的一批特务的视线都被吸引过来,其中就有昨天的蛇脸。
车夫继续独白:“从汉高祖开始,龙就成为皇权的象征。不要参加十五日的演讲,您会死。但是在古老的记载中,龙的出现并没有带上一丝浪漫主义。同样的疑问出现在十二生肖中,为何古人要在其他十一种真实生物中加入一种幻想的生物?为何在十二生肖的排列中也看不出龙的特殊地位?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我们高估了古人的想象力。”
想了半天,闻一多确信车夫口中的“浪漫”应该是“罗曼蒂克”的另一种翻译。他极力让自己保持冷静,顺着车夫的思路答道:“仅凭古代的记录和这些怀疑就确定龙真实存在,是不是太儿戏了一些?”
“只要利用最普通的生物学知识,你就可以发现像龙那种外形的生物是可能存在的。”
“请问,你有在听我说吗?”
“不要参加十五日的演讲,您会死……龙的鳞片是可以开合的……”
特务们开始朝这边靠拢,有一个还掏出了手枪。
“你到底是谁?”闻一多忍不住叫了起来。
“你们干什么的?”特务喊道。
“啪”的一声,车夫重重摔在了地上。
闻一多抬起头,五六个特务堵在他面前,之前那个白胖的矮个特务也在其中,看到他就像捡到宝贝一样眉开眼笑。
“哟,是您闻院长啊。”
闻一多侧过脸没有回答,蛇脸特务蹲下身,测了一下车夫的气息,对着矮个摇摇头。
矮个眉头再三询问:“确定?”
蛇脸肯定地说:“他妈的,死得比烂西瓜还透。”
矮个吩咐他:“快去报告队长。”然后又转身对闻一多笑说,“闻院长,这回可真死了。”
“又死了?三番五次地,你们有完没完?”闻一多不由冷笑一声,“是你们安排的吧?”
“向蒋委员长发誓,这人我们从未见过。”矮个笑着说,对着尸体转了一圈:“这里也没其他人在场,要不是您,还有谁呢?”
闻一多说:“他自己躺下去的。”
“挺有意思哦,”矮个仰着脸望着闻一多,“大热天的,地上烫得要死还自个躺下去了,结果死掉了……哎呀,闻院长,你们文化人就喜欢开玩笑。”
“我从不开玩笑。”
特务露出很为难的表情:“闻院长,我也很愿意相信您说的话,可是,您看,如果我把这事说出去,霍局长会把我枪毙的。真的不好意思,只能委屈您跟我走一趟。”
“又要跟你走一趟?”闻一多道,“你就不怕又是一个乌龙?”
矮个头变了脸色:“闻先生,到底死没死你也看得到。我说过,中国是讲王法的地方,不管是谁,犯了事就得按法律处置。”
闻一多不再做任何辩解,那只会徒增特务对自己的轻蔑。很快,数十名武装警察簇拥着一辆高级黑色轿车列队赶来。
车上下来一个军官,闻一多认得他,是警备司令部的最高长官,局长霍揆彰。
“闻院长,幸会幸会!”军官面无表情盯着他说。
闻一多不由暗自苦笑,这次恐怕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就是不知多年以后,史书又会以怎么样的笔触来评价自己?
“闻院长,咱局长有请呢!”矮个特务做了一个让他上车的姿势。
士大夫的高傲注定他们只可杀不可辱,闻一多没有任何迟疑,毫不畏惧地准备上车。
“哎哟……”就在闻一多钻进车子的那一刻,躺在地上的车夫突然叫了一声,“烫死我了!”
只见车夫生龙活虎地从地上猛地跳起来。他捂着半边被烤得一片绯红的脸,看着周围众多军警盯着自己,好像刚从坟墓里爬出来一般。
“你……你们是谁?”车夫吓得半死。
霍局长上下打量了一下车夫,看了看闻一多,又盯着矮个。
“局长,冤枉啊!他真的死了。”矮个特务被看得全身发毛,不住颤抖。
霍局长一个巴掌打了下去,钻进车子,扬长而去。
很显然,这些看起来诡异至极的事件完完全全是反动势力的安排,是对自己的威慑。他们通过一种戏谑的方法警告自己,不是不敢杀人,而是不屑于这么做!之前是理工科的学生,现在是一个连名字都不会写的车夫,反动政府找来一个个没有任何学术背景的人来反驳自己的研究结果,目的只有一个:搞坏自己的名声。
闻一多太熟悉独裁政府的那一套了。古往今来,想要搞倒一个知识分子,再没有比驳倒他们的学术成果更行之有效的方法了——对于缺乏逻辑训练的人民来说,知识分子的研究成果假如被否定,那么这个人大概也不会是好人。
这也完美解释了在对话中,他们会没头没脑插上的那句“不要参加十五号的集会”。反复地诵读会产生类似咒语的效果,潜移默化改变人的思维,继而达到洗脑的目的。
至于为何车夫也能死而复生,闻一多猜测对方是用了某种降气血的药物造成假死现象,比如黑色杜鹃花叶汁。闻一多曾经怀疑这种药物的存在,但考虑到对方只是死了几分钟,想必也是有可能的。
好吧,既然对方想要在龙之有无上驳倒自己,不如将计就计,接了这招。
如果说之前对于龙的研究是出于学术的需要,而现在就被无形之中提升到了斗争的需要,革命的需要!
孝贞一个上午都心神不宁,丈夫一早出去想必是去找其他党派的朋友协助。可是整个城市都处在特务的监视下,他随时都可能被人发现而暗中开枪。她不停地站起来、坐下,就连看到台阶下喜欢的月季花都感到心烦。
焦躁不安时,闻一多忽然推门而进。
“这么快就回来了?”她赶忙迎了上去问道,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
“碰到点事。”
“怎么了?”
“《伏羲考》放在哪里?”闻一多问。
孝贞愣了一下:“找它做什么?”
“很重要的事情。”闻一多补上一句,“革命需要。”
《伏羲考》这本书孝贞看过,是丈夫根据国内最新的考古成果,结合国外研究理论写就的中国神话研究著作。比如说伏羲和女娲的原型不过是一只葫芦;端午节的主要目的是祭龙,而不是祭人;当然最出名的还是那个结论:龙是古代多种图腾的结合,是中华民族大一统的象征。
闻一多在书房里翻阅古籍。凭着扎实的功底,很快就整理出几十条古代见龙记录来。记载不仅仅存在于稗官野史,在《史记》《左传》《资治通鉴》等正统史书上也屡见不鲜。甚至连古代的科技类丛书,比如《梦溪笔谈》《水经注》等大名鼎鼎的学术著作也有记录。
闻一多特别注意到一些地方志上也有类似记载,而这类书籍的科学性已被证明——好友竺可桢讲过他在研究中国气候变化的时候,就参考了不少地方志上的气候记录。
“我再次重复一下龙的生物特性。四足蛇身,鱼脸,张须,双角,全身覆盖鱼鳞。”
无论是夏朝、晋朝,还是清朝,数千年来,汉满蒙回藏苗,几乎所有民族都对龙这个“幻想之物”进行着相同的描述。
中国古人到底出于什么目的而在传承这个“惊天骗局”?如果说有些见龙记录是为了符合当时的政治氛围,有些记录却显得相当不识时务。譬如宋朝有个浙江农民发现了一条小龙,竟然一锄头将其砸死。还有一条龙坠落大地,被发现的百姓吃了个精光。
联想到中国古代皇权的至高至尊,再与记载中龙的惨状相比,闻一多更加感到一种常识上的巨大漏洞。
除非,这些记载是古人对观察自然的真实记载。
闻一多的心仿佛被一个铁圈牢牢箍住了,压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第三章、2193年8月24日
2193年8月24日
杭州东亚历史修正中心,人文学,历史科,第003室。
人文科的番号是三年前从009上升到003的,足以体现国际历史修正委员会对于人文学者的观念转变。001、002依旧是哲学和物理。和其他科室一样,这是个100平方不到的混凝土结构,但是深度却达到了惊人的1500米。科室四周的墙壁填充了厚达100厘米的铅块,在理论上足以屏蔽除中微子以外的所有粒子,以确保思维量子化穿越虫洞时的信息稳定和时空同频。
科室内灯光呈暗绿色,地板用蜂窝状的合金板材铺就,由于强大的电场作用,总是充斥着一种略带焦味的气息。房间其貌不扬,但是任谁都会对正中心那两根蓝绿相间的巨大玻璃柱印象深刻。
柱子约莫6米高,2米直径,巨大的体积几乎将整个空间填满。柱内灌满了富含氧气的透明液体。此刻,右侧的那根柱子处于无人操作状态,靠左那根柱子内漂浮着一个人。
确切地说,一个裸体的男人。
男人皮肤很白,为了最大程度能与液体接触,他全身的体毛刮得干干净净。长时间浸泡在液体之中,部分皮肤已经起了严重皱纹,看起来就像一头未知的白化生物。他悬浮在玻璃管内,手脚放松,呈自然状态随波而动,只有从口腔和鼻孔中不断涌现的巨大气泡表明他正在有节律地呼吸。
不久,玻璃柱起了变化,液体的颜色也从蓝绿渐变为橙红,又几乎在瞬间变得清澈无比,水面开始以一种均匀的速度缓缓下沉。几分钟后,液体排空,玻璃柱子也从左右两侧各自收拢、打开。
方逑半蹲在地面,全身上下被黏稠的液体覆盖。他不住地咳嗽,房内的强电场令他喉咙很不舒服,皮肤也到处瘙痒。少顷,他的身体四周出现了六个莲蓬头,将他全身上下冲洗干净,紧接着两只机械手臂从不远处移动过来,替他套上一件蓝绿色的卫生服,同时递上一杯热牛奶。
他把牛奶一饮而空,神情沮丧地看着前方发呆。
“闻一多”是他入职以来的第八个目标人物。到目前为止,方逑在他身上已经进行5轮操作,总计耗时1.5个小时——比他之前的七个目标人物加起来的时间还要长。
这对方逑是一个重大打击。从体育系毕业至今,方逑一贯保持着整个华东地区最顶尖的成绩。一周前,主管布置他这项任务的时候也是看中他之前作业的高效和完成度。
委员会对“闻一多”的修正难易度有个总体评分,难度区间在“A”到“A-”之间。但杭州中心的高层认为,假如他们能啃下这块硬骨头,意味着有足够资本去竞标“秦始皇”或者“孔子”这种级别的目标人物。
这对中心的意义重大,除了名声之外,还能带来实实在在的巨额预算。
房间内响起了一个女声,命令方逑在五分钟之内赶到控制台。
控制台是一个老式的办公室,淡绿色的空间内空空荡荡,只有一张棕褐色的木头办公桌和几把简易的椅子。
一个身穿墨绿色制服的中年男人坐在办公桌后面,低着脑袋。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女,皮肤很白,脸上长满了雀斑,但是头皮却很干净,有种羊羔皮的透明质感。少女身穿一件红黑相间的夹克衫,一双修长的大腿搭在另一张椅子上的靠背上,嘴里不停咀嚼着口香糖。
她没有任何想把椅子让出来的意思。
方逑认识她,是他同校低一届的数学系学妹,华樱子。她一双大大的眼睛画着深红色的眼影,眼神直勾勾地扑在方逑身上,就像看着一个猎物。
直到方逑走到办公桌跟前时,中年男子才抬起头来。他的脸很瘦,两颊的肉都深陷下去,但是双眼有神,透露着过人的精明。
“你又失败了。”男子低沉着声音说道。
“对不起,少校,请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检查了这次的通讯记录,全是低级错误。”少校摸了一下桌子,办公桌面上出现了一张天蓝色的UI,多少让房间明亮了一些。界面上巨量的数字从上而下在屏幕上滚动,源源不断。
“数据量总计0.6K,是平均值的五倍,你知道这意味什么?”少校一脸愠色,“超大数据会让被接收人神经阻塞,需要15分钟以上才能苏醒。这足以引起世人的恐慌。”
“我明白。”
“明白?历史上突然多了几起死而复生的故事,时空连锁效应会让中国也出现耶稣!”少校强压着火气,“历史修正决不能留下任何不必要的线索。”
“对不起!”方逑连连道歉。
“修正时间长达90分钟,所消耗的材料、能源和管理费用,累计财务成本达到4380万美金。”少校冷冷道,“都像你这么搞下去,杭州中心过不了下个月中旬。”
“对不起,请再给我一次机会。”方逑深深鞠了一躬,“我保证下次一定完成,一定!”
“我看不到可以相信的地方。”
“我会调整代码算法,更快地搜索目标人物坐标,我还可以打开更多神经元,缩短沟通时间……总之,请一定相信我,无论如何,我一定会成功,我会拿下闻一多!”
方逑又对中年男子深深一躬。
少校沉默良久。当时钟走到6点20分的时候,他开口了。
“最后一次机会。”
“明白了!” 方逑迅速离开了房间。少女目送他离开,刚被吹大的口香糖泡应声而破。
第四章、1946年7月14日
1946年7月14日
闻一多已经锁在书房里一整个晚上了。凌晨四点,孝贞推门而入,顿时被里面的情形吓了一跳。
她从未见过如此凌乱的书房,就像刚刚发生过一场恶战。
众多的书籍是战争中死去的士兵,唯一的幸存者坐在死人堆里,失魂落魄。
“你……怎么了?”孝贞问。
闻一多抬头看自己的妻子,想说什么又开不了口。
“先把饭吃了吧。”
“你觉得,”闻一多说了一句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话,“你觉得有龙吗?”
孝贞感到有些突然:“你……说什么?”
“会不会真的有龙?”
孝贞说:“我认真读过《伏羲考》,你的结论很好。”
“很好并不代表正确,”闻一多说,“假如我错了呢?”
“他们准备拿你的书开刀了?”孝贞突然明白过来。
“这与他们没有关系,”闻一多说,“如果我真的错了,那我就是在传授错误。”
“没有绝对正确的理论,只有暂时的正确。”孝贞安慰道,“健雄不是也经常说吗?或许哪一天连相对论都会遭到驳斥。”
“不一样,不一样……”闻一多心里说,这涉及一个民族的象征,如果它原本存在,怎能被人诬陷为虚构呢?
“我得出去一趟。”闻一多说。
“外面全是特务。”
“放心,我去找陈桢。”
“你找他做什么?”孝贞越发不解,“他是生物学院长……你要从生物学上研究龙?”
“不好说。”闻一多洗了把脸,有时候他真为妻子的聪明感到自豪。
“搞不懂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孝贞摇摇头说,“不过也好,至少比你去找共产党好。”
“时机合适,我也会去找他们的。”说着,闻一多推开了大门。
“早点回来。”
最后一句闻一多没有听见,他的脑子里全是车夫的话:“只要利用最普通的生物学知识,你就可以发现像龙那种外形的生物是可能存在的。”
他从没想到在龙研究的问题上,会突然从人文科学转到自然科学,但他意识到,没有专业知识的背景,要继续研究下去是寸步难移。
敲开陈桢的门大概在七点,院长身上有一股类似福尔马林的味道,就像一具刚刚从生物瓶中取出来的标本。
“有一些问题,想请教你。”闻一多开门见山。
生物学家腼腆地一笑,比哭还难看:“不敢不敢,你说。”
“有没有什么生物,会兼具爬行类,两栖类,哺乳类和鱼类的生物特征?”闻一多很直接。
“你说的是多物种特征混合?”陈桢一愣,有点惊讶闻一多的问题,不过他几乎没有思考地立即回答,“很多。”
“很多?”这个回答让闻一多有些吃惊。
“是的,没有两个物种完全相同,但是每个物种又保持一系列祖传的特征。这是分类学的基本概念。”
看到诗人一脸迷惑的样子,陈桢满脸抱歉地笑了笑,换了一种说法:“更高级物种都具有其他更低级物种的特征,比如说鸟类兼具爬行类和鱼类的物种特征,但是只有哺乳类兼具鸟类的物种特征了。”
“我明白了,”闻一多点点头,“越高级生物身上的其他物种特征越多。”
“是的。”
“但是为什么人类身上看不到呢?”
“准确地讲是弱化了。相对于其他生物,人类的进化更为彻底。”生物院院长替文学院院长慢慢解释,“人类没有尾巴,却保留着尾椎骨;人类体毛又细又淡,但是有时候会出现长着尾巴或者全身长毛的人,这就是我们所说的返祖现象。”
“物种特征只是淡化,并没有消失。”
“是的。”
“那么,有没有可能一种生物拥有很明显的多物种特征?比如说长着哺乳动物的脑袋,爬行动物的身体,鱼类的鳞片,两栖类的足,甚至还拥有鸟类的飞行能力?”
“哈哈哈,”陈桢大笑起来,似乎被这种夸张的想象力给逗乐了,“那不就是龙吗?你自己都认为它是不存在的。”
闻一多笑了笑。
生物学家意识到了对方的尴尬,换了种语气说道:“物种的变与不变曾经是进化论和特创论的斗争焦点,如果真有像龙这样的生物出现,就意味着进化论错了,它将直接证明造世主的存在。”
“为什么?”
“生命的进化要平均两万年才有一次算得上质的变化。这个过程非常复杂和缓慢,”陈桢感叹道,“生命个体的外在表征也是循序渐进,慢慢演化。像我刚才说的人类尾椎,两百万年了它还顽强地存在。”
闻一多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至少在科学理论上,龙是不可能存在了。他发自肺腑地笑了一下,对陈桢的帮助表示感谢。
他好奇地发问:“高级生物拥有多种物种特征,但是这种存在不会很明显。那么,你们又是如何界定一种生物的类别呢?”
“哈哈,这您可难倒我了。且不说动物与动物之间的分类,就算是植物跟动物之间分类都很困难。八十多年前就有人建议成立一个由低等生物所组成的第三界,取名为原生生物界,但也没能解决这个问题……”陈桢突然想到了什么,大叫道:“哎呀闻院长,你刚才的话大大启发了我,我觉得可以好好写一本关于生物学史的书,专门来研究这个课题呢。”
“哪里哪里,我才要谢谢您呢,”闻一多起身告辞,“自然和人文分属两个学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们追求定量,而人文追求定性。”
“其实,”陈桢想了一想,“科学也是从定性开始的。就像生物分类,中国古人就曾经创造了外观分类法,对于现代生物学来说错误百出,但是不可否认它的历史意义。”
“外观分类?”
“简单地说,哪些生物外形一致,就将其划分到同一类别。”
闻一多下意识地想到了什么。
《本草纲目》中有鳞部四类,第一是龙,第二蛇,第三鱼,第四无鳞鱼。同时在《左传》《梦溪笔谈》里也明文记载,龙是龙,蛇是蛇。之前他一直将其当作是古人的臆想或者笔误,现在被陈桢一解释,反而有种说不出的味道。
《本草纲目》成书于明朝,当时的龙已经钦定为天子化身,图像上的龙形象也基本成型,两者皆神圣威严,但是李时珍为何在文字中还将其与鳄鱼和壁虎同列?
难道说,古人将龙划分到了爬行类?
考古资料表明,早在夏商周时期的龙纹构图相当简单,充其量就是一只巨型的蜥蜴。随着朝代的更替,龙的形象才从蜥蜴变为了如今这个样子。但是与图像中的龙成巨大反差的是,古人对于龙的文字描述却在几千年中都保持一致。
“我明白了!”闻一多大叫一声,撒腿就跑,留下了目瞪口呆的生物院院长。
只有一种解释!
政治的需要导致文字上的“生物龙”和图像上的“艺术龙”变得不一样。宫廷画家为了体现皇权的至高无上,在创作上进行了目的性很强的艺术加工。
但是作为史书或者地方志来说,记录没有任何修饰。
年画中的那种五爪神龙不可能存在,但是它的背后存在着一种生物原型。
那才是真正的中国龙!
闻一多的脚步逐渐放慢,突然之间失魂落魄。
他预感再研究下去,真正的龙就要破茧而出。
他此刻非常痛恨自己,希望自己从来没有得出“艺术龙”非“生物龙”的结论。
这个结论,让他耗费无数心血写作的《伏羲考》变成一堆废纸,也让反动政府有机可乘。
真正让他恐惧的是,他一直自诩为“真理”和“知识”的传播者,也为这种身份感到无比自傲。正是这种信仰般的自傲支撑他,走过人生险途,击败所有磨难。可是现在,引以为傲的理论大错特错,而大学课堂还用它对无数年轻人作权威性的解释,传播越广,教授越多,必然开出更多的错误之花。
闻一多的脑袋里滋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
开始他还以为是自己的胡思乱想,等再度深思熟虑之后,却感到了一种逻辑上的强大力量。洋洋大篇,万卷书籍在这个时刻只是凝结成了两个字。
错误。
从生命进化树分支上转向智人的那个种群开始,错误的种子就开始扎根发芽了。勇敢的人类祖先实际上是懵懂无知的婴儿,天知道他们犯了多少错误才走到文明的门槛前。后世的天才和精英充其量也都是顺着他们的足迹在黑暗中摸索前进。有些错误被人修正了,但是更多的错误还在继续,甚至改头换面、被冠以真理的名头行走在所谓的文明世界里。
世界的根基是错误的,我们现在所做的只不过是在不断重复或者加深错误。虽然有些成果诞生于错误,但其负面影响更为巨大。认知的提高,技术的进步,信息的传播,不仅没有消除错误,反而是更广泛地深化错误。
滚滚向前的人类文明,只不过是一架行驶在真理之路上南辕北辙的马车。
一万年的人类文明史,说到底就是一万年的错误存储史。这种错误连本带息到了现在已经达到了何等巨量的程度!去年投放在日本的原子弹就是明证。它的诞生是为了阻止侵略者,但是毁灭性的力量正是更高一级的错误!可以想象,错误的足迹遍布文明的一切领域,政治的、经济的、科学的、文艺的……就像汹涌的流水一样会且必定会填满每一个间隙,无缝不钻。
他病倒了。
第五章、2193年8月24日
2193年8月24日
从杭州修正中心基地出来的时候,已是午夜两点。
在这个穷途末路、行将崩溃的世界里,所有人都在肆无忌惮地放纵自己的欲望。
然而,方逑却是个例外。
他烟酒不沾,也不吸毒。1米85的个子,体重173斤,18岁的他身体机能正处于人生的黄金巅峰期。
同时方逑还考取了心理学硕士,成绩比专业学生分数还要高。
基于这几点因素,历史修正委员会的考官在第一次面试的时候就相中了他。
“历史修正”这个词提出于85年前。
在总人口达到150亿之巨、远超地球可承受的范围时,迟钝的各国政府终于意识到,人类灭绝时间表真正进入倒计时了。所有顶尖的脑袋这才回过神开始致力于研究如何拯救地球,以延续人类这个弱小的物种。
方法很多,包括限制生育、减缓经济、移民太空,最激进的当属利用病毒有计划地减少人口。各国政府和民间团体、独立学术会、大学研究所等经历了数十年无休止的争论、集会、游行、抗议后,最终因法律、伦理、技术等种种原因搁浅。
最后有人提出了另一种方式:纠正历史。
这种理论并不新鲜,早在20世纪上旬的时候就有人提出,人类历史实际上建立在无数的错误之上,如果有一种方式可以纠正历史,那么错误累积便会大大减少,世界因此会变得更好。
在这个宇宙里,存在着无数普朗克常数大小的黑洞,那是大爆炸之后的产物。因为极高的密度,黑洞周围的时空被扭曲,物质通过这些黑洞就能回到过去。
但是要想把一个活生生的人通过黑洞送回过去,只有上帝才能办到。
突破性的进展发生在30年前,一位生物学兼物理学的疯子发现,人类思维的过程可以进行量子化。这个成果让他于次年就获得了诺贝尔奖。
理论一旦突破,“纠正历史”这曾经被视为狂妄无知的想法也再度提上议程。
很快,又一群疯子把这个构想的模型设计出来了。
人类的思维过程说白了不过是微观粒子的振动在化学层面的宏观具象。因此,将振动频率通过时空黑洞,送到古人的大脑进行同频还原,即可实现与古人的通话。
这些一个比一个疯狂的构想在日益进步的技术面前竟然一一被实现了。
一种人类史上从未有过的职业也诞生了:历史修正员。
方逑是全球范围内注册登记的三百余名历史修正员中的一位。具体的入职条件鉴于不同地区和文化有所不同,但是有三条全球通用。
第一,绝佳可媲美宇航员的身体素质;
第二,130以上的超级智商;
第三,思维高度集中。
符合前两条的人大有人在,但是绝大部分的面试者败于第三条。思维高度集中是一个比较抽象的词,人们根本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
最后东方学者从经文里找到一个古老词汇“无我”,总算能够做出大概的解释。
一辆磁悬浮的出租车停在方逑面前,车门打开,他坐到后排靠窗的位子,闭上了眼睛。
昨天,他在玻璃柱子内泡了一整天,连小腹的皮肤都皱得不成样子。他动用生平所学,甚至不顾主管的强烈反对提高了搜索范围。即便如此,量子化思维也无法匹配与目标人物相近的人员,换句话说,他耗费了大概3000万美金的中心资源,没有找到目标人物。
主管已经让华樱子进行试匹配了,而他被彻底扫地出门,带着微不足道的酬劳离开历史修正中心,同时被警告在5年里不得在任何公司里工作,除非委员会确认他的记忆被彻底消除。
说白了,他被强制性失业了。
第六章、1946年7月15日上午
1946年7月15日上午
闻一多是在一早被人送到市医院的。
友人们纷纷前来探望,并且突然之间带来了很多好消息。他们劝解闻一多不要对国内的形势太过悲观,重庆谈判之后,两党合作的可能性依旧存在。至于美国人援助的平价面粉,政府也在重新考虑。
闻一多不这么认为。他的想法很简单:人类的根子都错误了,以后还能好到哪里去?国共打不打,他国援助不援助,无非只是错误基础上的修修补补,没有实质性的作用。
窗外的绿萝在阳光的照射下似乎都能滴出水来。绿叶上面还覆盖着好几道光线,就像一只天使之手在轻轻地抚摸。
孝贞守候在他身边,望着自己的丈夫,仿佛半天之内老了十岁。
“是件好事,”孝贞说,“你该躺在床上好好休息一下。”
“龙是存在的。”闻一多喃喃自语。
“你还记得上一次生病的时候吗?也是因为研究而走火入魔。”孝贞笑着说。
“你什么都不知道。”闻一多心想。
房门打开了,一名护士走了进来。
“闻教授,”她甜甜地说道,“该吃药了。”
她从柜子里拿出一板药片:“一次一片,午饭后再吃一片。哦,这是今天的报纸。”
“谢谢。”孝贞接过报纸,扫了一眼就将其放下,护士推车出门。
闻一多看在眼里,问她:“是不是有消息了?”
“没有。”
“报纸上说了些什么?”
“仗打不起来了。”
“你骗我。”
“友三……”
“虽然你刻意不给我看报,但是外面的情况我多少还能猜到的,”看着妻子有些不安的脸,闻一多放缓了语气,“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有人……”孝贞轻声说道,“有人上街游行了,人数还不少。”
“哦,”闻一多皱了皱眉,挣扎着要起来,“到底去了呀。”
“友三,”孝贞赶忙说道,“你现在身子还很弱,不要激动,你也不用什么时候都冲在最前面的。”
“我没有激动,我只是……”闻一多叹了口气,“我只是替他们不值。”
“不值?”
孝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些话会从丈夫口中说出来。
“是的,毫无意义,白白送死。”闻一多咳嗽着,继续说,“孝贞,你去告诉同志们,不要再去做无谓的牺牲了……没用的,一点希望都没有的……”
“友三,这真的是你的想法?”
“你快出去,让他们不要再去做无意义的游行!”
孝贞审视着躺在床上的丈夫,突然感到这个男人变得非常陌生。一股从未有过的强烈情绪从她胸中喷薄而出。
“这不像你啊!那些出去游行的人,都是你的同志!你的挚友!你的学生啊!而且一直以来,都是你在领导他们前进。是的,我是劝你不要出去,要爱惜生命,但是既然他们勇敢地出去了,你就不应该诋毁他们!更不能说他们的努力毫无价值,你……”孝贞从未像今天这样,说话犹如炮弹一般连珠似地发射。她顿了顿,说道,“你现在相信有龙了吗?”
直到最后死的那一刻,闻一多都不敢相信事情会发生得如此突然。仿佛有一只来自天外的巨手,用一种独立于尘世的力量,把妻子捏成另一个人,摆在他的面前。
“闻教授,要找到你可真不容易。”
妻子的话温柔依旧,但是闻一多听得出来,“她”绝非妻子。
他意识到了,一定是“有个人”在代替妻子说话,至于到底是谁,从何而来,他无从考证。
他费力地从床上下来,把病房门紧紧锁住。
他不想任何一个人来打扰。他需要集中所有的精神把“妻子”说的每一个字记下来。
孝贞的双眼正视着病床,只是相对之前的学生和车夫,她的谈吐从容不迫,吐字清晰,语句流畅。
“请一定要尽快修改你的学术结论。”
“你一定已经发现,我只有叙说的能力,不能接受信息,也不能对信息进行反馈。”孝贞的声音显得轻松起来,“简单地说,我来自未来。”
闻一多一阵眩晕,决定坐下来听。
“古人对龙的物种特征进行了详细地记录,”“孝贞”开始切入正题:“龙鳞能开合,意味着与爬行动物骨质板表皮不同,龙鳞色彩丰富,五彩有光,与鱼类近似。你知道,所有的生物中,鱼的体表是最艳丽多彩的。”
“龙腥气很重,说明它拥有发达的黏液腺,龙一旦坠落大地,表皮将迅速干裂,呼吸无力,说明龙是一种常年生活在水环境中的生物,它的心肺功能不如陆生动物强大,需要皮肤进行空气交换。”
“龙坠大地时,它的口须会不时地跳动,可以肯定是它在感知周围环境。而但凡长有口须的生物,大都生活在水底或者光线不佳的环境。”
“龙到底是什么生物?”
闻一多情绪激动,一时间忘记了真正的说话者并不在身旁。
“龙在生物进化树上,应该处于古代两栖类进化到古代爬行类中的一环,但是在它的身上,依旧保持着许多古代鱼类的特征。因为生存环境的隐蔽,它们躲过了一次又一次的地质剧变,苟延残喘,只是到了近代,才完全灭绝。”
“灭绝了的古老生物?”闻一多回味着,忽然感到一种如释重负的大笑,“真的有龙?哈哈哈,真的有龙!”
“我把真相都告诉你了,”“孝贞”说道,“你务必赶快改写研究成果,以免后人沿用你的错误理论……”
“等一下,”闻一多喊道,“我还有问题……”
“再见,闻教授,”“孝贞”突然笑起来,“你的错误到此为止,再见……”
孝贞倒了下去,闻一多早有准备,一个箭步跨过去,将妻子扶住。
关于龙的秘密揭开了,他要重新修改《伏羲考》,重新描述关于龙的真相。
只有一点他想不明白。
既然未来人已经知道龙是存在的,为何还要花费力气来修正自己的错误呢?
很快,他明白了。
错误不可怕,思维的惯性才是全人类最大的公敌。为了传播日心说,布鲁诺被火活活烧死。为了提倡孟德尔-摩尔根遗传学,苏联科学家遭到陷害冤死狱中。梵高被人嘲笑,尼采被当成疯子,席勒的作品因有伤风化而被逮捕入狱。在东方,有人写错一个字就被株连九族……人世间无不充斥这样的悲剧,数不胜数。
但现在不一样了。通过历史纠正,他,闻一多,作为龙文化研究的权威,被毫不留情地打破了。后世将不再以他的学说为榜样,后人将踩着他的尸体,向着真理毫无顾忌地进发。他完全能够想到,其他各个领域、无数先贤、领袖、英雄的错误也正被后世的人类有计划地、分层次地进行一一纠正。被纠正得越多,文明之路就越完美。这股纠正的力量绝非一己之力,而是有无数个人一起做功,动用全人类的力量、意志和决心,进行着历史上最伟大、最磅礴的工作!
第七章、2193年8月27日
2193年8月27日
方逑总感觉冥冥中有一股力量拉着他来到这幢奇怪的建筑物门前。它不高,10米左右,总共三层。建筑物上有HMC三个蓝色的巨大英文字母,那是历史修正中心的缩写。
方逑曾在社交网络中偶尔听说过这个机构,却从来不知它们有何用处。站在这幢楼面前,他的心里有种空空荡荡的感觉,好像记得什么,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他最近一直在找工作,懊恼的是,投给行政单位、大学、研究社的简历无一例外石沉大海。倒是有好几家娱乐会所的人通知他面试。他昨天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去了一家以古罗马贵族为主题的夜总会,立刻被里面一大堆的裸体男女给吓坏了。
方逑在大楼面前转悠了二十来分钟,饥肠辘辘的他最终确定自己此前从未到过这里。他准备离开,一个头发深蓝的男人迎了上来。
“修正员?”男人上下打量了他一下。
“什么?”方逑不理解对方的话。男人约莫三十来岁,下巴上都是胡须渣渣,像是一个游手好闲的混混。
“你是不是修正员?”
方逑摇摇头。
男人笑了笑,突然一把抓住他,以极快的速度压下了他的脖子,方逑拼命挣扎,奈何对方的手却像巨大的钳子一样,纹丝不动。
“被我猜着了。”男人看到了方逑脖子上的小孔。他放开方逑,看了看四周,笑嘻嘻地说:“别紧张,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想让你赚点钱。”
“赚钱?”方逑满腹狐疑。
“上车再说。”男子看起来很是警惕,他迅速招来一辆飞行车,“进去。”
车子比普通的出租车大很多,内饰相当的豪华,方逑竟然看到了有一圈木质的包边,这种材料他只在书上看到过。车的后座上坐着一位身穿米黄色紧身裙的金发少女,对着他笑意盈盈。
“一级修正员,方逑,”少女笑着举起一个酒杯说,“干杯。”
男人在方逑脖子上注射了一针,很快他就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方逑已经躺在一张白色的瓷床上,正上方是一个半圆形的金属圈,上面发着蓝色的光。
一男一女走了过来,女孩嘴里咀嚼着口香糖:“这么快就醒了,身体真好。”
“是你,”方逑认出了华樱子。
“记忆恢复得不错。”金发少女看着圆形铁圈说,“这个消磁器比之前的好。”
“对法拉利和特斯拉的修正很有帮助。”男子回答说,“新材料的电阻在常温下已经趋向于零。”
方逑坐起来,环顾四周。
房间是那种灰暗的绿色,透过正前方的玻璃墙壁,竖立着一根巨大的玻璃柱子,里面湿漉漉的一片。
“你参与了地下历史修正!”方逑立刻认了出来,“这是反人类罪,要判重刑的!”
“这个世界上谁不在违法?”华樱子一把摘掉自己的金色假发,露出她白嫩而光滑的头皮来,她笑道,“既然你天赋异禀,你就甘心自己平庸一生?”
“历史的错误正在修正,有才华的人都会得到公正的待遇。”
“你还真相信那一套啊?”华樱子大笑起来,“你真以为文明是一台机器,能越修越好?”
“那是你以为。”方逑回答。
“这就是你在闻一多上失败的原因,理想主义者!”华樱子说道,“我不同,我一次就成功了!因为,我比你理智。”
“你把答案直接告诉了他?”方逑猜到了什么,“那是修正法案禁止的!”
“哦哦哦,因为把答案直接告诉对方会引发严重的时空效应,蝴蝶效应会影响文明进程,甚至毁掉人类……巴拉巴拉,我受够那些老家伙的说辞了!”华樱子突然诡异一笑,“你不也夹杂着私心,告诫闻一多不要参加十五日的演讲吗?”
“我……我是为了拯救一个高贵的灵魂。”
华樱子摆了摆手:“道德的出发点都是利益,我从不跟人讨论道德。”
“既然你们都知道我的对话内容,为什么没有处罚我?”方逑突然想到了什么。
“很明显,你业务能力很强,情商为零。”
只是片刻,方逑就明白过来。“少校帮我掩饰了?他为什么这么做!”
“因为我们都是人,带着与生俱来的恶,”华樱子显得很不耐烦,“总之我成功了,你被赶了出来。”
方逑想说,又说不出来。
“闲话少说,”少女催促道,“同意,你拿走3000万美金,不同意,彻底消除你的记忆。五年内,你都将是一个穷困潦倒的流浪汉,五年后,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你想让我修正谁?”方逑的声音轻了下来。
“成吉思汗。”这句话,是少女凑上去对着他的耳朵轻声说的。
方逑大吃一惊。
“他是A+级人物,修正他的后果连委员会都还不清楚。你不是不知道年初北美那些疯子对亚历山大的修正,时空连锁反应差点毁了整个西亚和北非,连金字塔都倒塌了!”方逑差点喊起来,“成吉思汗的时空效应肯定远远超过亚历山大,搞不好会损失掉几十亿人口。”
“否则哪会有那么高的酬金!”少女笑着道,“再说了,我们只是做个简短的测验,可以再次修正回来。”
“你们想修正什么?”方逑擦了擦额头的汗。
“你只要告诉他,不要西征就行了。”少女似乎看出方逑的犹豫,怎么样,简单吧?
“欧洲的历史将彻底改写,北宋也将提前灭亡,也许会影响到朱元璋的出世,那么明清两朝都可不能不复存在,连你我都会消失。”方逑大概估略了一下。
“想想就刺激。”华樱子的大眼睛亮了起来,“我真的很想体验一下死亡的感觉。”
“疯子!”
“在疯狂的世界里,疯子才是正常人。”少女大笑起来。
方逑的肚子再次叫唤起来。他已经两天没有吃饭了。
“我可以预付一半的费用,事成之后,支付另一半。成果出来之后,还有额外20%的奖励。”少女笑着,看起来志在必得。
方逑做出了选择。
“谁也无法抗拒钞票的魅力。”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男人咧了咧嘴,一口的黄牙。
“全被少校说中了,那只老狐狸。”少女嘴中的泡泡应声而破。
第八章、1946年7月15日下午
1946年7月15日下午
闻一多知道下午的演讲自己必死无疑,但他不担心。来礼堂的路上,他的脑袋里就一直充斥着一句话。
“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日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
最重要的是,就算他“这一次”死了,未来人还是能够再次找到“另一次”的自己,重新修正。
“这一次”,他要死得痛快!死得其所!死得轰轰烈烈!
礼堂的两旁站满了荷枪实弹的特务,闻一多连看他们一眼的兴趣都没有。他站在舞台上,妻子孝贞站在身旁。面对着几千个热血青年,面对他们一双双充满愤怒,充满斗志的双眼,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力量。
这几天,闻一多开始说道,大家晓得,在昆明出现了历史上最卑劣最无耻的事情!李先生究竟犯了什么罪,竟遭此毒手?
这个国家需要愤怒,需要异见,需要变革。
现在李先生为了争取民主和平而遭受了反动派的暗杀,我们骄傲一点说,这算是像我这样大年纪的一代,我们的老战友,献出了最宝贵的生命!
这个三千年的文明古国,积累在她身上的错误太过沉重。
你们杀死一个李公朴,会有千百万个李公朴站起来!你们将失去千百万的人民!……光明就在我们眼前,而现在正是黎明之前那个最黑暗的时候。我们有力量打破这个黑暗,争到光明!我们的光明,恰是反动派的末日!
未来,一场变革正在悄然兴起。科技,将以奇迹般的手段把人类过去错误一一纠正。
反动派,你看见一个倒下去,可也看得见千百个继起的!正义是杀不完的,因为真理永远存在!历史赋予昆明的任务是争取民主和平,我们昆明的青年必须完成这任务!我们不怕死,我们有牺牲的精神!我们随时像李先生一样,前脚跨出大门,后脚就不准备再跨进大门!
掌声响了。
枪响了。
审校:宇镭、于苏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