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知识经济”时代,诞生了“试读员”这一职业:他们负责试读和评估知识的价值,并在下班前洗掉当天的工作记忆以避免侵权。这天,一位试读员在工作中读到了自己多年前的作品。在严苛的公司规定面前,他面临着艰难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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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读员

Summary

在新的知识经济时代,诞生了试读员这一职业。他们每天的工作内容是试读和评估知识的价值,并在下班时洗掉当天的工作记忆以避免侵权。然而,一位试读员在工作中读到了自己多年前的作品。在严苛的公司规定面前,他面临着艰难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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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约8700字,预计阅读时间17分钟

知识是有价值的,所以获取知识是需要付费的。

人类的经济发展到今天,已然经历了数次变革,从最初为了果腹而发展兴旺的农业时代,到工业时代、信息时代……随着经济支柱产业越发抽象,人类社会终于迎来了现在的这个知识经济时代。

时至如今,知识付费已是常识,而知识交易,也已成了如今社会的支柱产业。

在最初那个变革的时期,一个很关键的问题被提出,贯穿了整个知识经济时代:如何证明你贩售的知识是有价值的?

像我这样的一群人就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而存在的。我们是试读员,作为知识经济时代三大知名职业之一,负责为知识定价。

在我的印象中,随着信息技术臻于完善,这项曾一度成为人类社会支柱的产业终于走向了饱和,并迅速迎来了巅峰之后的没落,如同昔日的农业与传统重工业一般淡出人们的视野,随之兴起的,便是知识产业。任何能够被人类解读,并辅助人类输出信息、创造价值的信息体都可以被称为知识,无论是数学定律、物理公式、工程技术、社科论文、文学著作还是哲学思辨。一旦被认定为知识,就可以纳入知识交易的市场体系,经由被称为“创作者”的人群带到这个世界上,并由我们试读员阅读鉴定后为之定价,最终被“知识经销商”推广到知识市场上。

在外人看来,我们试读员好像是一群饱读诗书的知识分子,毕竟在定价之前,我们肯定在工作中就读过不少书了。在不知情的人眼中这似乎是相当不错的一门职业,毕竟知识的价格在如今越来越贵,能够“假公济私”地读这么多书,听起来就像是天天都在公款吃喝。

可是事实上又如何呢?这种想法就像是说农业时代的农民肯定都能吃饱饭,工业时代的工人个个都有汽车开,程序员每个人都有免费的游戏玩一样,不过是人们的一厢情愿罢了。

签了保密协议的我可不敢把真相说出去,起码今天不行。我连着加了几个月的班,要是在最后这几天因为泄密吃了处分,恐怕就要跟来之不易的奖金挥手告别了。昨天晚上同事都在讨论,说今天可能有大事要发生,希望是好事吧。

我今天赶第一趟地铁来上班,出了车站后又接了一个二百米全力冲刺,总算是踩着线打上了今天的卡。太阳尚未升起,公司窗外的天空还是灰蒙蒙的,时间也远远没到正常该上班的点。

打完卡我顺路从走廊的自动贩售机买了两罐咖啡,虽然比外面贵了一点,不过只有从这里买的能带进办公室,没这东西续命我是真的撑不住了。买咖啡的时候我正好撞见老林从“洗头间”出来,最近他一直上夜班,有阵子没见他了。

老林看见我也感到有点儿稀奇,回身跟我打了个招呼,结果脚底下没站稳,差点滑了一跤。

“咋了老林,”我赶紧上前一步把老林给扶住,“加班加的啊,这么虚了?”

“可能熬太多夜了吧,没辙,夜班给钱多啊……谢了老云,没你扶这一把我指定摔了。”老林额头上冒出一层虚汗,看起来身体状况堪忧,“本来一直没事,刚从洗头间出来就感觉晕乎乎的,还有点头疼。但愿真是熬夜熬的,可别是洗出什么毛病了。”

老林回头望着“洗头间”,眼神中泛起难言的忧虑。可最终他什么都没再说,抓起手机就回家了。本来我还想问问老林知不知道今天的大事是什么,可是看他这副样子,还是没问出口。

至于那个地方,被我们试读员戏称为“洗头间”的,里面放着几台被称作“洗头器”的机器。它的真名被列入了保密协议的禁忌词汇,不允许任何试读员说出口,即使是试读员之间交谈时说出它的名字也不允许。

洗脑机,可以说这才是最贴近它本质的简称。这是一项没什么人了解,却早已普及使用的技术。虽然并不是恰当的类比,但洗脑机与另外一项核心技术组合在一起,共同构建了知识经济时代的基石,就如蒸汽机之于工业时代,埃尼阿克之于信息时代。

洗脑机通过电磁脉冲刺激大脑皮层,能够消除短时间内留存在脑中的记忆。这样的洗去记忆只是消除具象记忆,也就是具体读到的文字内容,而阅读、鉴定这个过程中产生的抽象记忆,也就是鉴定技术、阅读技巧与评分手法这类经验仍然能够保留,不至于把好端端的熟练工洗成实习生小白。

洗脑机的存在奠定了知识商品的保值基础,确保商品不会因为定价的过程经由试读员免费流出,也就是将原本无形的知识框定在有形的范围之内。河里的流水是免费的,像这样装瓶后就有了上架销售的条件。

跟老林碰了一面后我就进了办公室,没想到居然在这看见了小温。

小温名叫温铭,比我还小两岁,在办公室里差不多是最年轻的了。年轻人一般都很能拼,可是像小温这么拼命的属实不多见。他昨天应该是刚刚值过夜班,可是现在他还在座位上,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怕不是要接着上一天白班。

真要是这样的话,恐怕这交接班的半个小时就是他仅存的休息时间了。

“小温,”我看他正闲着,便跟他打了个招呼,“刚下班啊?”

“呦大云,又卡点到的?”小温眼睛死死盯在屏幕上,说话间根本没有抬头的意思。

“看什么呢这么带劲?”

“老带劲了,一个月加班费买的。”温铭看得越发起劲,那手机他是无论如何不打算放下了,脖子也像是上了锁一样,脑袋直直地对着前方,动也不动。

我感到有些好奇,凑到他身后朝着他的手机屏扫了一眼。

《汽车知识合集》,屏幕上只显示出一个大红色的封皮,上面几个醒目的黑色大字点明了这本书的题目。我是不太懂汽车的,也就不能理解他为什么对这东西如此痴迷,不过这本书现在确实卖得很火。

至于为什么小温能对着一个封皮看得这么起劲,这就要牵扯到构建知识经济时代的第二项核心技术了。

虹膜锁定,这项技术的出现已经是相当久远的事情了,甚至远在人类社会全面进入信息时代之前,属于工业时代与信息时代交汇期的技术产物。

以温铭手上的这本《汽车知识合集》为例,当他付钱给知识经销商并购买到了这本书的阅读权限后,电子版内容就会发送到他的个人终端上,也就是他的手机里。这一份电子数据是不能与其他人分享的,只能在他个人的实名认证终端如手机或电脑之间传输。而所有经过他本人实名认证的电子设备屏幕都采用了偏振设计,一个人专属的所有屏幕绑定一个人的虹膜,只有他自己能够阅读这些屏幕上的具体内容,而其他所有人看到的都是另一幅画面。

就像这本汽车知识,无论温铭本人翻看的是哪一页,因为我的虹膜与他的屏幕并不匹配,无法对应上屏幕发出的偏振光,所以只能看到一个初始的封面。

虹膜锁定在一开始本来是为信息安全而研发的技术,却因为普及度太高变成了通用设计,也为如今广泛的知识付费提供了基础。

“你待会儿还要继续上白班?”我问出了刚才的疑惑。

“不上了,我加班这么多天就是为了买这个,现在已经得手了。”

“那你咋还在这坐着?”

“脖子扭了,现在一动也不敢动,坐这缓缓。”

“……”

我想起之前同事讨论过的的事情,刚才没来得及问老林,不过说不定可以从他这获得些情报。

“小温,同事们之前都讨论来着,不是据小道消息说今天要公布一件大事嘛,你知道大事是啥不?”

“哎我脖子突然好了。”温铭一激灵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身体僵直着朝门外走去,“我先走了啊大云,你抓紧干活吧。”

“你脖子没事了?”我看他那别扭的姿势,怎么也不像脖子没事的人。

“没事没事了,告辞。”

连着两个人都是这副讳莫如深的样子,我大概也猜到缘故了。今天的事情肯定涉及保密协议,不能与交接班的同事讨论。而且看他们这副样子,八成不是好事。

“OK兄弟们,看我看我。”领班大姐不知道什么时候进的办公室,扯着她的破锣嗓儿冷不丁地喊了一嗓子,“我宣布个事!”

趁着办公室里一片骚动,我不动声色地顺着办公桌前的挡板溜到了自己的位子上,避免被这个多事的领班批评,要是再扣了我的工资就划不来了。

“先说一声兄弟们都辛苦了!然后那啥,告诉大伙个好消息吧,不出意外的话今儿是咱最后一天加班了。咱再努努力,把剩下的书都给它鉴完就完了。经理还说了,今儿给大伙发福利,到今天下班就不洗记忆了,公司请客,读到多少东西都是大伙自己的。”

领班喊完了这一大通,办公室里静悄悄的,没一个人吱声。我往窗外瞅了瞅,正好太阳这个时候升起来了,是从东边没错。见还没人说话,我又朝自己脸上捏了一把狠的,差点没把后槽牙给拽下来。

挺疼的……我没在做梦啊,难不成是领班在做梦?怎么没睡醒还能梦游到办公室来的?

“真的假的啊?”隔壁桌的妹子小声嘟囔了一声。

“姐你说一句中国人不骗中国人。”

“真不真啊姐?这话经理说的还是你自己编的啊?”

同事们一个接一个地全都绷不住了,他们平时都不怎么说话,现在一个个话匣子里面跑火车。

反常,这事怎么想怎么觉得邪乎。经销公司请试读员看书,这就是新时代的大地主良心发现给农户开仓发粮啊。我总觉得她这是黄鼠狼给鸡修脚,想要啃鸡爪。从来没听说过有哪家知识经销商会把买到手的知识免费给人看的,让人看了他们垄断的书比让人看了他们的浏览记录还难受。经理要真是请这个客,母猪都能上吊了。

可话又说回来,他话都放出来了,那还能再咽回去不成?最近新闻上也说了,几家大的知识经销商正在争夺市场,我们公司正好也是其中之一。要是老总为了快速抢占市场,抢先发布新书,决心放放血鼓励我们一把……也不是没有可能。

完全有可能!反薅老板羊毛的好日子终于来临了!

想不到我多年来在试读界摸爬滚打练就的一身摸鱼本领居然也有派不上用场的一天,我这资深躺平人今天就要鱿鱼翻身——卷起来了!今天我不是给老板打工,是来公司零元购的,读到就是赚到!

开干!

大概过了有十分钟吧……我就完全没了干劲。

虽然开工前给自己打了鸡血,可是真正干起来就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了。虽说平时我一直以摸鱼高手自居,可是试读员的工作远远不是看起来这么简单的,每一步鉴定都有严格的规定,想水一点也不太可能。

别的同事我不清楚,据说鉴定文学作品的有很多主观评分,会轻松一点,可是到我这儿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因为我是负责鉴定社科类论文的,试读流程中没有多少自由度可言,基本是按照论文的论点创新性、论述的严谨程度以及论文的实际作用来打分,读一篇论文一般要查上几十上百篇同类文献,要是作者的想法过于激进,还得临时咨询审核部门的同事看能不能过审。

我本人对这些东西还算有些兴趣,可也架不住这么多论文一股脑地往脑子里灌。平时可能我一天也就鉴定个十几篇论文,反正我只管打分。定价会参考我打的分数,但不归我管。这几天一直加班,我一天磨磨蹭蹭的也能给二十多篇论文打分了。不过今天就完全不一样,午休刚到,我已经鉴定了快三十篇了。

到了后面,读得肯定是没法像上午这么快,就算眼睛睁得开,脑子也要不够用了。但是今天这种可遇不可求的机会以后未必能再有,我就是硬啃也非得多读几篇不可。今天读的不是论文,那都是绿油油的钞票啊!

午饭这等不洁之物大可不必沾染了,不过是浪费我阅读时间的累赘。肚子再抗议也没用,它每天都吃得鼓鼓囊囊的,饿一顿没什么,可我的灵魂还从未像今天这样吃得这么饱。

就在有些意志不坚定的同事跑去吃饭时,我读到了一篇让我感到全身过电般的论文。自从毕业以来,我还从未有过这种灵魂一颤的感觉。这篇论文正好是我本专业的内容,让我没想到的是,这个作者竟然像是和我心有灵犀一样,写的很多东西都是我学生时代的研究重点。

论文题目下没有看到作者署名,直接是以正文开头的。这其中的一段内容简直像是我肚子里面的蛔虫成精了写的,一字不差地复述了我曾经想到过的论点。

“人类社会的经济变革,无不是居于从属地位的产业升级为支柱产业。维持生存是人类经济的初始目的,最初的支柱产业农业便是为此而产生。手工业在农业时代便是居于从属地位的产业,为农业提供农具,为争夺耕地的战争行为提供兵器,为农产物的加工与转运提供器材与交通工具。当手工产品的生产成体系、成规模后,一次重大经济变革即工业革命便完成了,农业时代就此转入工业时代。”

然后该是关于信息时代的内容了,我在看之前先预测了一下。

“在工业时代,信息技术是以控制工业生产与工业产品为目的的辅助工具,也是居于从属地位的产业。当信息技术逐渐脱离实体工业生产技术的制约,形成自身独特的发展模式与创新逻辑时,实质上已经完成了工业时代向信息时代的转换,只是这两个阶段一般被视为同一个时代,即广义的工业时代。”

这一段内容有些奇怪,我百思不得其解。虽然他说得没有任何问题,可是这种观点应该是好几年前的老观念了。进入知识经济时代后,社会学家早就把工业时代与信息时代分割开来,划分成两个独立的时代了。

这作者是引用哪个老文献了吗?还是从几年前穿越过来的,没缓过神来?

“信息经济时代的发展会在何时陷入饱和尚不可知,但现如今居于主导地位的信息技术未来也必将被居于从属地位的产业所取代。”

读完这段话,我确信这不是一篇新的论文,至少是十年前的了。这位作者的洞察力相当敏锐,具有无与伦比的前瞻性,只是他恐怕也不会料到,他在论文中设想的未来,在他的论文被定价时已经到来了。

“知识经济时代必将到来,它不一定是信息时代之后的时代,但必定会出现在人类经济发展史之中。知识具有指导人类生产与思考的作用,是天然的辅助产业。值得注意的是,知识具有客观存在的科学属性,相比起人类造物,更接近于自然的资源。所以知识经济时代到来的标志应该是知识交易技术的成熟,而不是知识产量的增长。”

看到这里,我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这就是社会科学的力量吗?这个作者在创作这篇论文的时候想来还没有进入知识经济时代,可他却能够以敏锐的洞察力,依靠已知的资料推演世界未来的走向,简直是比黑心知识经销商请试读员免费看书更不可思议的事了。

曾几何时,我也是拥有强大科研能力的学者。如果当初我没有选择就业,而是继续深造,或许也能够成为和他一样的知识生产者,而不是一个苦哈哈的试读员。

无与伦比的激动与难以言说的苦涩交替占据我的心绪,一直延续到论文的尾声。虽然我已经与学术圈无缘多年了,可我还是十分迫切地想知道是谁创作了这篇伟大的论文。既然开头没有看到,那署名必然在文章末尾。

然后,我就自动略过了前面那几个无关紧要的大名,目光死死锁定了作者署名中的最后一个,也就是四作的位置。

“云枢”两个正常字号的黑色宋体字,在这里显得如此醒目。

这论文是我写的?

文末署名的形式有一点特别好,就是在署名后面有较大的空间附上作者的详细介绍。虽然关于四作云枢的介绍不是那么详细,但所属学校、指导教师与过往所获荣耀还是一一列在上面了。云本来就不是什么常见的姓氏,履历全部相同的人恐怕更是少之又少。

就是我本人没错。

从时间来看,这论文应该是我临近毕业的时候写的,可是我为什么会完全没有印象了?那一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将目光前移,看向一作的位置。那个名字,我也认识,是我导师的名字。记忆的枷锁就此被打破,有什么扭曲的色彩在我脑海中翻涌、沸腾,激荡起怒的浪涛。

这论文是我写的,一字一句,全部出自我一个人之手!在那个信息时代还没有被独立划分出来的年代,身为学生的我注意到了信息技术相比于其他传统工业更像是一种独立的体系,就此进行了一系列的思考,最后创作出了眼前这篇论文。

那个愚蠢的学生时代的我根本没有好好思考过论文以外的东西,写成之后第一时间拿给了导师,希望他能够帮我提出有价值的意见。可是那个时候两个博士生师兄师姐正好缺一篇社科类论文,导师也想冲击一下更高的学术地位。比起我这个什么都不懂的蠢学生,师兄师姐明显更受导师重视。

当时很多人都看出他们在绞尽脑汁地找无主的论文了,恰好撞见我这个愣头青,明知山有虎我偏要送外卖,把一篇完完整整的论文送到了他们嘴里。

我就是这么成了自己论文的四作。

其实我在创作这篇论文的时候,完全没有想到它会有多高的价值,这可能也是拜我的消息不太灵通所赐。就在我的论文写成的那个时候,文中提到的知识交易技术,也就是洗脑与虹膜锁定,早就趋于成熟了。那时已经是知识经济时代到来的前夜,普通人看不透,但大公司早有预料。他们在那时就已经开始疯狂地收购各种知识产权,企图在知识经济时代到来之初垄断最多的版权。

论文发表后不久,世界就进入了知识经济时代,这也是出乎我预料的地方,经济支柱的变革会越来越快,快到一个人的一生就有可能经历多种经济时代。

自从进入知识经济时代,相关的法律在社会各界的推动下快速完善,新的版权收购法案火速落地——被收购版权的作品完全属于收购方,与知识创作者不再有关系。

再后来,论文被身为一作的导师卖给了知识经销商,我跟师兄师姐每个人都分到了一笔酬劳,然后经销商以买断者的身份,洗去了我们关于这篇论文的记忆。

那三个人,他们有什么可洗的,他们的脑子里恐怕根本没有这篇论文!可是我的心血就这么被贱卖了,实实在在地从我的脑海中洗去了。因为只是四作,我分到的那仨瓜俩枣甚至不足以买回自己的论文。

当然我的那篇论文被雪藏了,想买也买不到。毕竟那是具有指导意义的文章,如果在经济支柱转型的关键时期被公开发表,势必会导致更多的公司投入到知识经济市场的竞争之中。

那个愚蠢的学生时代的我不仅年少无知,而且年少轻狂。得知论文被卖后,我把一杯82年的82度的菊花茶完完整整泼在了导师的大脸上,没有一滴浪费。

然后我的学术生涯就结束了。

许多年过去了,原本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已经随着论文所有权的丧失而彻底被我遗忘。如今我却毫无防备地再次看到了它,看着它完完整整地出现在我面前,不禁感慨万千。

“原来你一直在这个公司的手上。”看着这份曾经的得意作品,就像是面对一位多年未见的故友。

木已成舟,我也不是当年的傻小子了,愤怒早就失去了意义。反而是这篇文章,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我的脑海中,属于我的终归重现在我面前。

而且是免费的。

前途啊梦想什么的,都是属于年轻人的,属于那个学生云枢的。现在还能让我这个小小试读员关心的只有钱的问题。就算确定了这篇论文真的是我创作的,也没有什么意义。卖出去的版权就是氪出去的金,讨价还价是万万不敢想的。

感慨过后,还是得把本职工作做好。我不是学者,是试读员,给论文评分才是我现在应该做的。主观来说,这是我学生时代的杰作,倾注了我全部的心血;客观来说,这也确实是一篇划时代的论文,虽然因为被雪藏而失去了实效性,但是从今天的角度出发,这篇文章依旧清晰地阐述了社会经济的变革,作为优秀的经济学史论述文……

算了我不装了,我自己写的文章,就算分成没有我的份,也必须给最高评价,A等没商量!

定价这方面不归我管,不过按照以往的经验,这个篇幅的论文如果能够评到A等,基本上是能够卖到三千块一篇,快赶上我半个月的工资了。只有这样,才能稍稍让我感到一丝慰藉,不会感到辜负了当年的自己。

另外就是……既然今天我是免费看回来了,那以后卖得越贵,相当于我今天赚得越多,读到就是赚到。

令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是,这件事相对于我今天的工作而言竟然仅仅像是一个小插曲。又鉴定了大概三篇论文后,我的心情已经完全平复,不会再想起它了。

一直到下班,都没有什么其他的事情发生。今天大伙儿都是卯足了劲地鉴定,基本上工作量都翻了一番。像我这个干得特别狠的,最后一口气硬是鉴定了四十篇论文,直接把公司派下来的任务清零了。我还是头一次知道试读员也能干到气喘吁吁的程度。

“云哥你猛啊,”隔壁妹子瞥见了我今天的战果,偷偷戳了戳我的手臂,“看你平时这么能摸鱼的,原来深藏不露啊。”

“还行吧,再多来两篇可能就把我送走了。”我敷衍了一句,但愿她以后别觉得我读得快就找老我帮忙。

今天下班大伙都没急着走人,按以往的规矩来说,每一个加班周期的最后一天领班应该会来说一下加班费的事,还有下一个季度的加薪问题。

“兄弟们太行了!”领班又是冷不丁地冒了出来,上来就是一个大嗓门,“咱公司能按时上架这批新的IP全都归功于大伙儿,兄弟们辛苦啦!”

同事们皮笑肉不笑地哈哈了两声,回报以稀稀拉拉的掌声。没人想听她的这些废话,加班费才是最要紧的。

“那个啥,我还是得跟兄弟们道个歉。”领班一改往日的大嗓门。

可是这句话却没有一个人没听清,几乎所有同事都在这个时候站了起来。道歉是什么意思?干了这么多活,最后她说要道歉,难不成无良老板想要克扣加班费?

领班看到同事们都是这个架势,赶忙解释道:“大伙儿别激动,别激动啊。不是加班费的事,经理已经答应了,加班费绝对给大伙按时发下来,别担心啊。”

“嗐,还以为多大事呢。”后排的大兄弟顿时松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回了椅子上,“加班费在就行,其他都好说。”

“那为什么道歉啊?”隔壁妹子问道。

“就是之前说的请大伙看书这事儿,本来这个福利是经理跟公司其他部门商量好了的,可是董事会突然驳回了,所以今天的记忆还是要洗掉。为了补偿大家,每个人发五十块钱的知识代金券,满五千消费就可用,只能买咱们公司出品的。”

“……”

就这样吧,已经什么都无所谓了。

那不堪回首的一天之后,时间又过去了半个月。这半个月的生活已经消磨掉了我对生活最后的一点热情,现在我再也没有余力胡思乱想了。就是因为那天奋力一搏的加班,这接下来的半个月中虽然再没有加过班,可是经理却直接把那天的工作量定为了以后的工作标准,一天鉴定不满四十篇论文直接扣绩效。

今天多多少少有些不寻常,因为公司的新一轮大计划正式投入市场,我之前鉴定的那些论文也尽数被放到了货架上展出。其中我写的那一篇赫然放在首位展出,售价五千元。

五千元,要是买下来的话刚好可以把五十块的代金券花了。我到底写的什么来着?记忆洗得一干二净,完全记不起来了,只记得那是一篇相当伟大的文章。

买回来的话,我究竟有没有时间看呢?看了又能有什么用呢?这一刻我想起了许多古人的诗句,那是在知识还不需要付费的时代我曾读到过的。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

太多同质化的诗句了,同样的悲剧辗转过芸芸众生之口,被衮衮笔墨记叙过千言万字,却依旧在数千年间轮回不止。说到底,这些诗都是在阐明同一个道理。不知我心头所想的文字他年又将为谁所有,但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像个学者一样总结了——商品的生产者不是商品的目标消费者。

看着卡上的六千块工资,要不要啃一个月泡面,把我的论文买回来呢?

审校:宇镭、于苏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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