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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章
这一切事发突然,毫无征兆,自然也绝非单天赐的错。片刻前,他一脚把五岁的单毛豆踢得直飞了出去,并非无缘无故,只是想像往常一样给这死小孩一点她应得的管教。谁知那小东西好死不死地滚向马路正中,被一辆疾驰而来的黑色雪佛兰当头碾过,手里捧的临期食品被轧得稀碎,同血肉和内脏混在一块儿,在路面留下了一大抹模糊难辨的污渍。
单天赐怒喝一声,震得自己耳膜嗡嗡直响。站在深夜法拉盛空荡荡的街道上,他浑身抖个不停,感到既恨又怒。单毛豆虽同她娘一样,是个切菜都会割到手的窝囊废,但毕竟也是自己女儿,身上的破衣服破鞋子都是自己的钱,在异国他乡辛苦攒来的钱!看到那些泛黑的破布被污血和脑浆一点点浸染弄脏,他在恶心之余更感到一阵莫名的心痛与狂怒:他妈的,就为了去对街搞点吃的,居然摊上这种霉运,他妈的是谁,是谁要来找老子的茬!
挽起袖子,单天赐踹开脚边的垃圾袋,气势汹汹向那雪佛兰逼近。路灯尿黄色的光照下,他看到车里钻出一个高个子亚洲女人与一位白人胖小伙。他们居然无视怒发冲冠的单天赐,径直跑去看毛豆不成人形的尸块,这让他的怒火烧得更旺了。
“畜生,畜生!”他冲他们挥着拳头,“开车不看路么!你们把老子丫头撞死了,死了!”
两人闻声回头。白人小伙的肥脸上露出疑惑之情,亚洲女人不耐烦地给他翻译了起来。片刻后,小伙的表情由疑惑变为沉痛。他叽里咕噜说起话,那些鸟语被女人吸进耳朵,又通过那张薄嘴唇吐到了深夜凌冽的空气中。
“开车的是我的助理施瓦茨博士。撞到您女儿,他很抱歉。”女人干巴巴地说,她普通话很标准,想必是个中国人,“夜里视野不好,也没多少行人,而她一下冲到路上,速度又那么快……”
小伙又嚷嚷起来,指手画脚,语气亢奋,让单天赐烦躁起来。他又听了一长段鸟语,终于憋不住了。
“别说了!”他努力做出此生最悲伤的表情,“我丫头没了!”
中国女人低声咕噜了几句,和白小伙对视一眼,然后点点头,仿佛下定了决心。
随后她转向单天赐。
“撞了你女儿是我们不对,”她干脆地说,“但会给你补偿。”
单天赐摇着头:“再多钱也买不回毛豆的命。”
“不一定,”中国女人说,“我们能让她活过来。”
“什么!”单天赐大吃一惊,以至竟然结巴起来,“可她这样子……”
“这样子在一般人看来早死透了,”女人说着上前一步,逼得单天赐不自觉地想要后退,“但我们不一样。我们有办法把她还给你,让她回来时完完整整,能蹦能跳,不用你出一分钱。要让我们试试么?”
女人咄咄逼人地盯着他,而胖小伙已经戴上手套,开始将毛豆散落的肉块分拣到一个个透明盒子里。单天赐感到自己在发抖,在出汗。
“可以。”他说,但说完就后悔了:对方可能以此为借口,处理掉尸体,一走了之。但他能拒绝么?他能说我不想让这死丫头活过来,你们这些混账只管给我钱么?
“很好,”女人投来一个鄙夷的笑容,转身去帮胖小伙将装满残骸的盒子送回车里。他们运了两趟,路面上只剩下一滩模糊暗淡的污渍。女人看到单天赐仍站在原地,冲他笑了一下。
“那真是你女儿?”
像被鞭子抽了一下,单天赐几乎跳了起来:“你他妈的说什么!”
女人笑着关上车门,没有作答,单天赐却感到一种被看穿的难堪与愤怒。他呆立在街头,直到空旷的道路上响起引擎的轰鸣,才如梦初醒。
“等等!”他向发动中的汽车追去,“我要怎么联系你们?”
女人从车窗伸出头来,诡异一笑:“我们会联系你的。”
话音未落,那辆车已经伴随着响亮的引擎声,消失在了街道的尽头。
第二章
单天赐一向自认胸怀宽广。但毛豆那事发生后,一连好几天,他都辗转反侧睡不着。
被骗了,被骗了!躺在地下室潮乎乎的硬板床上,他心里又是愤怒,又是后悔。那贱女人,那白皮肥仔,耍完他就拍屁股走人,一分钱赔款也没给他留,一分钱也没有啊!
怎么会这样?被人欺骗真是奇耻大辱,尤其是对他这么聪明的人而言。要是不聪明,他当年怎能当上小学信息课老师呢?
和那些只会混吃等死的下等人不一样,单天赐从小就是个才子,成绩一直在村里名列前茅。他考上师范院校,回乡当上老师时,着实让年迈的父亲自豪了一番。但单天赐却不开心。他觉得自己本该混得更好,更有出息。郁郁不得志间,他读了不少先进的西方成功学书籍,进一步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他确信自己既有能力,又有眼光,长得也不赖,如果生在民国,一定能混成个军阀;生在大清,至少能当上总督巡抚;要是在美国,不说当总统,选上个纽约市市委书记,也该是绰绰有余的吧。但现在,他却在当小学老师,整天冲着一群流鼻涕的小屁孩大吼大叫。这是谁的错?肯定不是他自己,肯定是这社会出了问题。
下定决心,单天赐最终变卖了全部家当,带着妻儿从南美一路走线入境美国,过上梦寐以求的移民生活。
他们住在地下室。老婆白天洗盘子,夜里去美甲店工作,还要兼顾洗衣、做饭、带小孩等一切女人该做的杂活,单天赐则整日溜出去采风。他要写一本书,一部包罗万象的传世之作。他会一鸣惊人、举世闻名,到时候不用投简历,总统自然会请他去白宫吃茶。
但半年过去,书还没个影子,老婆就得了病,很快不行了。躺了太久,她生了褥疮,背后长了许多孔洞,每个洞里都有一圈米色的蛆虫在密密麻麻攒动,不时渗出亮晶晶的脓液。他们没钱看病,也没钱请人护理——单天赐自然不可能屈尊做这种脏活,所以老婆很快死了。从那以后,毛豆接替了她老娘,负责起全部家务。但和她娘一样,单毛豆无疑是个废物,一点没继承到她爹的能耐,明明都五岁了,却连饭都做不好,甚至在烧水时烫掉了自己半条胳膊的皮。但她唯一的好处就是不哭不闹,她知道没用:她一哭,单天赐只会加倍凶狠地揍她。
而现在,这孩子总算被揍服了,能干点活了,却又给不明不白地撞死了,自己一分钱也没拿到。这怎能不让他愤怒如狂?
但就算这死孩子原原本本地回来,就算她根本没被车撞,对单天赐又有啥好处?还不只是回到以前的生活罢了。
想到这里,单天赐就胸闷气短,提不起劲。因此,当那中国女人带着完整无缺的单毛豆敲响地下室的门时,他也没流露出多少惊喜之情。
“我们把你女儿还回来了。”中国女人拉着毛豆的手,“毛豆,这是你爸爸。说,爸——爸——”她拖着嗓子。
“爸爸……”毛豆含糊不清地说。
单天赐皱着眉头,打量着眼前的小孩,心中疑窦丛生。她像毛豆,却又有些不像。她眉眼和以前一样,表情也一如既往的呆傻。但不一样的是,她变得更白更壮了,衣着更整洁,站姿也更挺拔。她看向自己的眼神则大剌剌的让人不爽,不像以前那样规规矩矩,充满敬畏。
算了,大差不差就行了。不想再多话,单天赐只是哼了一声,就去拉毛豆的手。
“等等。”女人将毛豆往身后一扯,“不想知道你女儿身上发生了什么吗?”
单天赐不可能问人,这会让自己显得很蠢,他从不做这种丢面子的事。如果老婆在,估计会陪着笑脸,扯东问西,但他只是闷哼一声,显得莫测高深。
“我凭什么想知道?”
“好吧,”女人叹着气,“你可以不听,但我得履行告知的义务。”她看了眼身旁的毛豆,“你女儿当时情况已经很严重了,你想必知道。”
“我没瞎。”
“常规办法不管用,我们用了激进的前沿技术,”女人掏出根烟,当着单天赐的面点燃,“如你所见,过程很惊险,结果很成功。她在生理上和之前几乎一模一样。”
“那就好。”单天赐说。
“但精神上,”女人继续道,“她还没完全恢复。她的心理发育水平退回到了一岁左右。她能自主吞咽,会走路,手眼能协同,但无法理解抽象概念,没法进行逻辑思考,还损失了大部分记忆。当然,她也不能说话。”
“你们要怎么赔我!”单天赐吼起来。
“听我说完,”女人不耐烦地吐出一口烟雾,几乎要喷到他脸上,“尽管发育滞后,她的大脑却有着不亚于婴儿的成长性与可塑性。所以某种程度上,这对你是件好事:只要妥善照料,她会以超人想象的速度成长学习。她会变得非常出色。”
“能有多出色?”单天赐嘲讽道。
女人瞥了他一眼:“肯定比你强。”
这话让单天赐很不高兴,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拿不到赔偿了——自尊心不允许他向这女人乞讨,所以现在和她对话的每一分钟都是在浪费时间。
“把她还我。”他伸出手。
女人叹了口气,“如果有选择,真不想把她交给你。记住,她现在处于第二个婴儿期,有潜力,却也稚嫩,很脆弱,你一定要好好陪……”
但她还没说完,单天赐已经一把拽住毛豆的手,把她扯进门内。
然后他把门重重关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第三章
被女人冒犯的愤怒尚未消散,单天赐的内心就被另一种情绪填满,是失望。
单毛豆是真的废了。
如那女人所言,这死小孩有手有脚,能走路,却呆呆傻傻,叫她也不应,像丢了魂一样。
她经常痴痴地望着空气,嘴角淌着口水。她走路跌跌撞撞,像喝醉了酒。她会把手边的脏东西抓起来往嘴里塞。她不会上厕所,只会尿在身上。
这样的废物连照顾自己都成问题,怎么能帮单天赐洗衣做饭,操持家务呢?
于是,时隔近二十年,大才子单天赐头一次在家里有女人的场合干了件粗活——烧了壶开水泡面吃。
吃面时,单毛豆对着他痴痴傻笑。以前她要敢这么笑,肯定少不了挨顿毒打。那死婆娘如果活着,会抱着孩子哭,单天赐就会连她一起揍,狠狠地揍,往死里揍,让死婆娘懂得何时该闭嘴。但今天单天赐却没了打人的兴致,对傻愣愣、臭烘烘的毛豆,他只感到厌烦与憎恶:连害怕都不知道,说明毛豆早把一切规矩都忘了。他要把这死小孩再揍多少回,才能把规矩重新立起来?难道他要像那些蠢女人一样,把这傻子当祖宗伺候么?
不,不可能。身为未来的大人物,单天赐绝不可能浪费时间带孩子。他还有书要写:那本让他名垂青史的书。为了写书,他连父亲死时都没回国吃席,怎么可能为这死小孩放弃大好前程?不行,绝对不行。
喝完烫口的面汤,单天赐抹了抹嘴,在心底拿定了主意。他拆下床脚,从里头取走了死去老婆藏下的最后一笔钱,然后走出房门。临走时,他又向屋内看了一眼,单毛豆正躺在自己的屎尿里发笑。于是他把门锁上,又往回推了几次。确信房门被牢牢锁死后,他愉快地吹起口哨,离开了令人生厌的地下室。
第四章
法拉盛有不少华人移民。单天赐总爱和他们混在一块儿,一来是为了给写书取材,二来也是为了广交各方豪杰。从小看着新《三国》电视剧长大,单天赐向来重视网罗人材,一直在暗中扩充势力——总不能等当上了纽约市市委书记,才发现手下连一个兵都没有吧。
这群人中的确有能人与他交好。一个叫二狗,打黑工为生,洗过盘子,因被南边来的老墨挤兑,改送快递过活。他一直羡慕单天赐有个女人,更羡慕女人能给单天赐挣钱,让他能不用工作,整天闲逛。另一个叫王军,是个混混,住在公园中的破帐篷里,从不打工,只去街上领救济品。这人对单天赐比较客气,而且懂点英语,讨东西吃时会说几句吉祥话,让单天赐很是欣赏。最近诸事不顺,他便打算找这两位老友,好好搓上一顿。
以前要是拿钱喝酒,那死女人定会出来啰嗦。但现在就方便多了,单天赐约了二狗和王军,在中餐馆买了几个炒菜,两箱啤酒,去了二狗的出租屋。二狗也刚辞了职,发誓再也不干快递。他们三个谈天扯地,好不痛快,一会儿谈国际形势,一会儿痛骂家乡瞧不起人的穷鬼亲戚,并对总统的一系列英明主张赞不绝口。
喝喝酒,打打牌,不知不觉三天过去了。身边的钱所剩无几,单天赐心知是时候回地下室看看了。但告辞时,在二狗的破出租房门口,他碰上了件怪事。
老胡,方圆十里内他最讨厌的秃子,正牵着条瘦狗从他跟前经过。饶是见多识广,单天赐见了那狗仍不由得睁大眼睛。
那狗很大很高,脑袋能挨到老胡的手肘,却又极其瘦,几乎成了具披着皮毛的骷髅架子,风轻轻一吹就能吹倒。它被绑住了嘴,走得很慢,很轻,却也很稳。直觉告诉单天赐,那畜生很危险。
仿佛察觉到他的目光,那狗扭头望向单天赐,绿莹莹的眸子直直地盯过来,让他不禁打了个哆嗦。老胡见他怕了,得意地笑起来,朝他比了个中指。
“老胡又去赌了,”二狗傻笑着,“赶着上怪物大擂台,真亏得他能把狗饿那么瘦……”
见老胡走得够远了,单天赐冲着他的背影骂了几声,确保对方和那条死狗都听不到。
然后他信心满满地回家。他记得出门前家里没有任何食物,关在屋里的东西现在不是死了就是半死。很快,他就能永远摆脱那死人老婆留下的拖油瓶了。
但他错了。
即使是单天赐这样的聪明人也想不到接下来发生的事。当看到单毛豆趴在墙上,伸出又长又黏的舌头时,他不禁厉声尖叫起来。
第五章
单毛豆一只眼睛盯着单天赐,睁得又大又圆,一眨不眨,另一只则如齿轮般滴溜溜地转动。她身上覆盖着一层泛着微光的粘膜,似乎是屎尿、污垢与朽烂衣物的混合物,已和皮肤融为一体,难分彼此。她细瘦的手脚则稳稳攀附在发霉的墙纸上,仿佛生了吸盘。五分钟过去了,毛豆整个人仍一动不动,除了疯一般乱转的眼珠,只有从那缓缓伸出的舌头上能看出活物的痕迹。
然后那舌头猛地一窜,半米外飞舞的一只绿头大苍蝇消失不见了。
单天赐感到一阵恶心:这就是单毛豆活下来的秘诀,靠吃苍蝇?她想必还喝过马桶里的水,吸过泡面桶里的残渣,舔过墙角绿茸茸的霉菌。一想到这里他就浑身鸡皮疙瘩直起。
但毛豆却不以为意。口中发出愉悦的咀嚼声,她两只眼睛四下乱转,一点没有停下的意思。
他妈的,他妈的啊,单天赐在心里骂道。最初的恐惧渐渐消退,那种平日里对毛豆的厌恶与愤怒又回来了。他实在没法容忍和一个大壁虎一样的怪胎同处一室,哪怕这东西是他女儿。
到底该怎么把她弄出去?
片刻间,毛豆又吃了一只墙上的蟑螂,咔嚓咔嚓的咀嚼声在死寂的屋里显得分外刺耳。将蟑螂嚼了个干净,她似乎颇为满足。左眼轮了一圈后,她盯向单天赐。他听到一声清晰的:
“爸爸。”
这恶心的词如一桶冰凉的粪水,浇得单天赐浑身发冷,后背又生出了不少鸡皮疙瘩来。只要毛豆还在,这些疙瘩怕是永生不得消退了。可恶,他们骗了他,那中国女人和白人肥仔,他们轧死了毛豆,送回了一个长得一模一样的怪物。
恶心之余,他逃避般地挪开目光,望向锁着的窗户,寻思着或许可以把她扔到街上。但这么做有风险,邻居会报警,会牵连到自己。他可不想在成名前过早抛头露面。
那只剩一个选择了,他从床底拿出塑料整理箱,向扒在墙上的毛豆缓缓逼近。
这箱子原先被老婆拿来装吃的,现在早空了,正好可以装进一个孩童。
离毛豆只差一步远了,后者的两只眼睛都旋转着盯了过来。
她眨了下布满粘液的眼皮。
说时迟,那时块,单天赐高举箱子,把毛豆罩在墙上,然后将箱盖从箱子与墙的缝隙间插了进去。
箱子激烈动弹起来,把单天赐撞得胸口生痛。但他最终还是赢了。用体重死死抵住箱盖,他终于扣上了塑料锁扣,然后在盖子上又压了个旧烤箱。隔着半透明的箱体,单天赐喘着气,看着模糊的黑影在箱里疯狂抽动,依旧无法突破被压实的盒盖。那颤动不止的箱子最终消停了下来,单天赐松了口气。
但他立刻发起愁来:要拿这玩意儿怎么办?这他妈的死怪物。
等等,怪物?
思忖片刻后,他拨通了二狗的电话:
“喂,你说的那怪物大擂台,到底是个啥……”
第六章
发达国家好就好在生产发达,应有尽有。比如地下格斗场,单天赐以前只在盗版电影里看到过,但在美国,它却真真切切地存在。
怪物擂台也是地下格斗场的一种,但斗的不是人,而是兽。参赛者放出猛兽互相撕咬,直到一方死亡才分出胜负。看客们则为自己心爱的怪兽摇旗呐喊,频频下注。这里只有一条规矩,就是参赛生物的体重不得超过三十公斤。
这规矩是黑帮老头疤脸何塞定的,他也是怪物擂台的主办者。关于定下这规矩的原因,一种说法是限制体重能让参赛双方力量差距不至于太过悬殊,使比赛更具观赏性。另一种解释则是,与大型猛兽相比,小型动物更易获取,也更好养活,从而极大降低了参赛门槛,激发了斗兽爱好者们的参与热情。毕竟,一般人就算养不起棕熊和老虎,搞到只凶恶的浣熊却还是有可能的。
得益于宽松的参赛条件,选手的物种也是五花八门,无奇不有,除了常见的烈性犬,还有过鳄鱼、郊狼、成对的加拿大鹅与三五只残暴的中国狸花猫。没错,只要体重总和小于30公斤,同时派出多名选手也无妨。曾有人带了一大袋毒蜘蛛参赛,但那些蜘蛛一出袋子就四下逃出了擂台,咬伤了不少观众。此后,他们用玻璃罩代替了铁丝网笼,同时提升了安全性与观战体验。
惴惴不安中,单天赐跟着二狗与王军来到格斗场门前。说是格斗场,其实只是间破地下室。这里地处贫民区,往来的多是拉美人、黑人与华人移民。警察不会管,因为此处根本不存在任何值得他们冒一丁点风险接近的东西。
给门口的黑人递过十美元报名费,三人顺利入了场。隔着密密麻麻的人群,单天赐看到约十米见方的大玻璃罩中,一只脏兮兮的灰狗正一瘸一拐地绕着圈子。一条黑蛇昂首追着它,吐着长长的信子。蛇每摇一次脑袋,狗便呜咽着后退,身前留下一串深色的尿渍。而那狗每退一步,就会激起一帮子人失意的叹息,与另一群人响亮的欢呼。只见那狗如喝醉了一般,步伐越发踉跄,终于身子一歪栽倒在地,抽搐着吐起白沫来。
然后,何塞老爹,那个泥巴肤色,眉上有两划刀痕的粗壮拉美人站起来。他高声说了几句鸟语,人群中便响起一大阵欢呼与掌声。随后有人打开玻璃罩顶上的小门,用铁钩把那开始发硬的狗子勾了出去。
“最后一场了,”二狗悄悄对单天赐说,“那蛇叫黑科比,今天已经咬死了两个对手,毒液多半用光了。”
“所以正是上场的时候,”王军在背后推了他一把,“去吧。”
单天赐拖着箱子,犹豫不决地走向屋子中央。他感到周围一下静了下来,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王军大声嚷了几句,单天赐听不大懂,但他凭着直觉,把箱子推给身边一个穿黑西服的大个子,刚才正是他把那死狗勾了出来。
箱子忽然剧烈跳动起来。
黑科比本已懒洋洋地伏在地上,此时却受惊般地直起身子,发出不安的嘶嘶声。
穿黑西服的人神情复杂地看了看箱子,又看了看单天赐。何塞老爹粗声说了几句,终于让黑西服下定决心。他打开小窗,将箱内之物倒进了大玻璃罩中。
第七章
伴着一阵哗哗声,单毛豆落在地上,随她一起倾泻而下的还有半箱脓液,整个斗兽场顿时弥漫起一股令人不安的气味。
单天赐担心过带毛豆上擂台是否妥当,他可不想影响自己在公众心目中的形象,但二狗和王军说服了他。
“不想赚钱啦?”二狗催促着,“没谁规定过不能派人上场。据说首届冠军就是个拿电锯的侏儒,人和锯子加起来刚好三十公斤!”
“而且她这样子,估计也没谁看得出来是人吧!”王军也怂恿道,“大路货大伙儿都看腻了,说不定会觉得这恶心玩意更有看头呢。”
他们说对了。在最初的震惊后,现场观众对毛豆本能的嫌恶之情很快被好奇取代。单天赐听到身后响起窃窃私语,他们一定在讨论单毛豆到底是什么。
这不奇怪,此刻毛豆浑身覆满污垢与粘液,姿态怪异地趴在地上,腮帮一鼓一鼓,怎么看都更像是大型爬虫、脱毛猿猴或某些蛙类,而非人类的小孩。
“Monster!”他听见王军在向人解释,“Bad monster, people-eating!”
黑科比竖起脑袋,左右摇晃着,明显已进入战斗状态。但毛豆却毫无反应。她一动不动地坐了片刻,忽然像壁虎一样趴在了玻璃墙上。
单天赐听说蛇只能看到在动的东西,这可能是真的,因为毛豆刚跳上墙壁,黑科比就出击了。它闪电般伸了下脖子,速度快到单天赐根本看不清。毛豆畏缩了一下,颤抖着向后退去。她也开始和那灰狗一样抽搐了。
显然,黑科比的毒液还有的剩。单天赐在惋惜之余也感到如释重负——终于能摆脱这没用的拖油瓶了。
像是为印证他的想法般,单毛豆啪一声落在地上,四脚朝天,手足抽动不止。人群中发出一阵哄笑——她是死定了。
但这哄笑很快平息了下来,被一阵讶异的窃窃私语取代。
毛豆的抽搐在渐渐缓解、平息。等抽动完全停止后,她翻了个身,没事般地摇头晃脑起来。
黑科比再一次逼近,蛇头像鞭子般抽了过来。
谁都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众人看到的只是单毛豆坐在原地,舔着手腕上的细小伤口,黑蛇却如疯了一般狂舞不休,仿佛要把自己缠作一团。
只见那纠缠着的蛇身猛地抽搐了一下,两下,三下,然后它绷紧的躯体渐渐松弛下来,如一根干瘪的裤带般瘫在地上。
它死了。
第八章
单天赐发财了。
他从没想过单毛豆还有能给自己赚钱的一天。自登上擂台后,毛豆百战百胜,活脱脱成了台印钞机。
作为擂台霸主,她打败了所有挑战者,自然也包括老胡的瘦狗。据说为了让体重达到参赛标准,老胡把那条原本温驯的大狗活活饿疯了。只要除下钢制嘴套,它便会不知疲倦地撕咬眼前的一切活物,曾将毛豆两臂啃得皮开肉绽,露出骨头。但最终,它在发起一轮轮疯狂的进攻后筋疲力尽,单毛豆却只在原地躺了一会儿便恢复了气力。瘦狗挣扎到了最后一刻,却依旧在毛豆更凶狠的撕扯下流血而死。
关于毛豆的谣言也开始四下疯传,有人说她是为谋杀而特意训练出的稀有猿猴;有人说她是军方改造出的变异生物;还有人说她是学习东方秘术导致身体畸形的侏儒怪人。但尽管如此,没人能拒绝毛豆的比赛。
是的,毛豆的比赛就是如此惊险刺激。战斗开始时,她总是先呆若木鸡地承受对方的攻击,被打、被咬、被蜇得浑身是伤,直至情势岌岌可危,才转守为攻。而在她出手前,没人能猜到她会用怎样的方式杀死对手。她咬死过獒犬,扼死过蟒蛇,曾把陆龟从壳里整个挖出来,还将一窝凶狠的红火蚁吃得一个不剩。她的攻击方式是如此凶残狠辣而又神秘莫测,让所有人沉醉其中。
随着毛豆屡战屡胜,单天赐也发达了起来。虽要给何塞老爹六成抽成,但剩下的钱依旧足够他好吃好喝。因为仗义疏财,他手下很快聚集了一堆狐朋狗友,二狗与王军则是其中的核心。至于毛豆,还像以前一样行为古怪、模样呆傻、不会说话。但好处是,她从不生事,只会闷头打架,就算受了伤,只要睡上一晚,第二天就会痊愈如初。单天赐专门给她买了个牢固的铁笼。他把毛豆关在笼里,偶尔喂点剩饭,却绝不喂饱——他可不想让这小东西长太大,否则体重就满足不了参赛标准了。
无忧无虑的快乐日子似乎要一直持续下去。但坏事却还是接二连三地找上门来。
第一件事其实算不上多大的坏事——那中国女人又找上门了。
现在单天赐手头宽裕,根本瞧不上她,那女人却还像疯了一般喋喋不休。
她说毛豆正处于大脑发育的关键期,这段时期能决定她会长成人还是野兽。她拿故事书里的“狼孩”吓唬单天赐,说小孩如果由野兽养大,错过了语言和思维能力的发育窗口,以后一辈子都无法学会说话和阅读,更无法像人一样思考。相反,他们会成为只受本能支配的动物,变得不可理喻,极度危险。
她还威胁单天赐,要他多和毛豆说话,让她的大脑接受语言刺激,尽快发育。但单天赐只是懒洋洋地叼着烟屁股,把烟雾直往那婆娘脸上吹。女人果然愤怒异常,扔下名片就走了。单天赐不是傻子,他才不会信那女人的奇谈怪论,去浪费时间和那小怪物说话。他是个要做大事的人,一向信奉“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对老婆和毛豆,他的称呼只有“喂”或者“过来”。对于更复杂的命令,他通常都用拳脚来表达。
然后,第二件事来了,一件真正的晦气事。一天深夜,老胡上门了。
一开门,难闻的酒臭就扑面而来——老胡肯定喝了不少。
“你那宝贝藏哪儿了?”刚进屋,老胡血红的小眼睛就四下游走起来。
“什么宝贝?”单天赐选择装傻。以防万一,他把毛豆的笼子藏在了房间深处的衣柜里。
“你那怪物,”老胡咕哝道,“他妈的,你懂斗兽么?你凭啥赢这么多?”
事实证明,让老胡进屋就是个错误。那厮很快胡言乱语起来,进而冲他破口大骂:
“我要打911!”他威胁道,“我会让条子把你,还有你养的鬼东西抓走!”
“我又没犯法,条子凭什么抓我!”
老胡斜睨着醉眼,吃吃笑起来,“狗东西,别以为我不知道。”
“你他妈说什么呢!”单天赐呵斥道,但老胡接下来的话让他全身血液直往头上冲去。
“你用自家小孩斗兽……嘿嘿,虎毒不食子啊,你这么禽兽,被条子当场毙了也不冤啊!”
单天赐虽性子暴烈,但向来是个君子,除了女人、小孩、老人和瞎子、瘸子外,他从不同任何人动手。但今天,他被惹急了。
“你这畜生!”他抡圆胳膊,对那老秃子狠抽了一耳光。老胡立刻倒了下去,再没爬起来。后来王军分析,可能老胡本来就有什么隐疾,比如脑血管病,被一巴掌打得血管崩裂,当场玩完。
就这样,老胡死了。但换个角度,这也是件好事,毕竟没人会给单天赐找不痛快了。单天赐叫了二狗和王军,给他们塞了不少钱。三人在公园僻静处挖了个坑,连夜把老胡埋了。和法拉盛多数非法移民一样,老胡是个单身汉,既没家人,也没有正经的工作和住处,死了自然没人挂念。恐怕他的尸体还要在公园的泥土里躺上很久,被扎营的流浪汉在头顶踩来踩去,在他们屎尿的浇灌下一点点烂成骷髅。
埋了老胡,单天赐回到地下室,感觉心跳得厉害。空气中仿佛弥漫着一种焦灼不安的气味,让他头晕目眩。为了安神,他喝了一大杯烧酒,便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接下来,他做了有生以来最漫长,最不安的梦。
他梦见自己发烧了,或是醉得厉害。梦中,他浑身无力,隔壁的老墨邻居正用钻头死命钻地,搅得整个梦境都怪异地震颤起来。震颤中,有什么恶臭东西在耳边吐着粗重的呼吸,说着语速极快的粗粝言语。
那震颤,那低语,搅得单天赐心烦意乱,他想大吵大闹,让这鬼东西停下,身体却像中邪了一般动不了。
当那邪恶声音的语速快到极致时,单天赐忽然看到了那东西的可怕面容,并听清了其中的每一个字,它喊的分明是——
“爸爸!”
大叫一声,单天赐从梦中惊醒,浑身是汗,喘息不止。但三秒钟后,他摸到了床头的手机,于是立刻忘了梦中的一切,并惊愕地发现:他居然已经昏睡了三天。
冲进厕所,单天赐撒了有生以来最长的一泡尿。然后,他感到一阵饥饿。
这时他才想到,自己已经有三天没喂过毛豆了。
于是,第三件坏事来了:
单毛豆失踪了。
第九章
“这可糟了。”望着眼前的景象,二狗使劲砸吧着嘴。
单天赐也是同样的想法,他这辈子头一次遇上这种事:
铁笼破了个大洞,不仅如此,衣柜内侧的木板也破了,而且沿着墙壁一路破了下去,在柜子里留下了一个黑黝黝的隧洞。
毛豆挖洞爬走了,不只挖穿了笼子,还挖穿了衣柜和墙壁,一路向下,往地心挖去了。
二狗似乎怕了。
“要不就由它去吧。”他嗫嚅着,“反正咱也靠它搞了不少钱了。”
“是啊,”王军叹着气,“只是以后就没好日子过了。二狗呢,多半要回去送快递,伺候老墨,我只能再睡帐篷,去街上讨饭吃。我们也就算了,”他说着向单天赐瞥了一眼,“老单可是有前途的人,他以后可怎么办呢?”
是啊,单天赐在心里打了个激灵,以后可怎么办?他可不是一般人,是至少能当上纽约市市委书记的人物。他愿意就此认输,愿意放掉到手的摇钱树,再回到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
“你这就不对了,”二狗反驳道,“老单有手有脚,不是还可以工作么?”
“工作?”听到这里单天赐彻底受不了,让他去像老墨那样送外卖、洗盘子、擦地板?这真比杀了他还难受,但除此以外,他还有别的工作能做吗?
“我他妈的才不会去工作!”他恶狠狠地说,“就我们几个,下去把那东西抓回来!只要有那小家伙在手,我们就能顿顿有吃有喝,要是抓不回来,就一起喝西北风去吧!”
二狗和王军对望一眼,神情有些动摇。单天赐知道这两人贪财,但也怕死。
“陪我下去,咱就是一辈子的兄弟,同生共死!”用着从电视剧里学来的话术,他使劲怂恿着两人,“以后赚钱大家平分!”
话都说到这份上,两人自然没了拒绝的理由。
“那就下去吧!”
三人筹备一番,凑齐了三个手电,两条撬棍,一把厨刀,还有那只大铁笼,由体格最壮的二狗背着。
想起毛豆斗兽场上的诡异表现,他们都有些发怵。但单天赐安慰他们:再怎么厉害,对方也只有小小一只,怎会是三个大男人的对手?
就这样,三人躬身钻入衣柜,踏入了黑暗无边的地下世界。
第十章
纽约市的地铁系统已运行了上百年,其中有不少废弃甬道,与下水管道相接,七拐八叉,彼此联通,早已形成了一个规模不亚于地上的新世界。
而单毛豆想必在无意间凿通了联结两界的通道。单天赐三人顺着狭长的隧道一路爬行,最终走进了一处废弃地铁站。他们的手电筒照见了荒弃的车厢、满是灰尘的标牌与古色古香的木制扶手椅,更有无数岔路向黑暗中延伸,整个地下空间一定大得惊人。
“要不还是回去吧。”王军打起了退堂鼓,“这地方太大了,找到死也未必能找着啊!”
单天赐也在动摇,他差点就听了王军的话,直到二狗咋呼起来。
“你们看!”他将手电筒照向地面,“看!这是啥!”
地上有一道颇为新鲜的深色水渍,很像毛豆身上分泌的粘液。二狗蹲下摸了摸,说水渍很湿。
这说明毛豆还没走远。三人顿时精神一振。毛豆需要花大力气挖开隧道,为此,她领先的距离想必相当有限。
二狗一马当先,沿水迹跑了起来。单天赐和王军兴奋地跟在后面。
他们跑进一扇又一扇窄门,穿过一条又一条甬道,终于在某个地方,二狗困惑地停了下来。
“不见了。”他喃喃道。
单天赐将他一把推开,趴在地上看起来。
水渍在这里断了,仿佛被地上厚厚的灰尘吸干了。不仅如此,来时的水渍也干透了,根本辨不出痕迹。
回首望去,身后是一片不可测的黑暗。
“要咋回去呢?”二狗嘀咕道。
没人接话,一片凝滞的寂静沉沉压在他们身上。
第十一章
不约而同地,三人都放弃了找回毛豆的希望。
在黑沉沉的地下,他们几乎看不见路,更别提逮到某个可能藏进任何犄角旮旯的小东西了。
现在最重要的是回去,得找着回去的路。
于是凭着模糊的记忆,他们向来时的大致方向走去,希望能找到出口——他们来时穿过的,那面有个大洞的墙壁。
但眼前有许许多多的路,每一条都很像他们走过的那条,有许许多多的墙,却没一面有他们来时的大洞。
更可怕的是,三人的手电筒接二连三地暗了起来。
单天赐开始冒汗了。
二狗忽然停下了。
“咱还是报警吧,”他犹豫着,“凭咱自己一辈子也出不去。”
“乱讲!”单天赐呵斥道,“条子会把你抓走,遣送回国!再说,你真以为打了电话,那些大爷就肯来吗?”
“条子真要抓人,早就抓了,我们一个都逃不了。”王军在他身后阴阳怪气着,“我看你是怕让条子知道你小孩的事吧。要知道了,肯定会抓你去蹲号子呢!”
单天赐扭过头,正要发作,却忽地倒抽一口凉气,呆呆地望着王军背后。
“那是什么?”他迟疑地伸手指去。
不知何时,粘稠的黑暗中亮起两个绿点,像两盏LED灯,又像一对荧光大纽扣。当另两人也转头去看时,那对纽扣同时闪动了一下。
二狗颤抖着抬起电筒,向两粒纽扣中间照去。
那不是什么纽扣,是眼睛,一只瘦如骷髅般猛兽的眼睛,骨架般空洞的庞大身躯在惨白光照下显得分外狰狞可怖。那怪物死盯着三人,发出一阵雷鸣似的咆哮,炸得他们耳膜嗡嗡作响。
“呜啊!”王军大叫一声,转身就跑,但脚下一绊,跌倒在地。
单天赐和二狗踩着倒地的王军,没命飞奔起来。身后传来猛兽的嘶吼和王军的惨叫。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停下脚步。咆哮与哭喊声都听不见了。
“那到底是个啥?”二狗颤声问,他身形粗壮,逃命时又丢下了铁笼和背包,跑得分外轻快。
单天赐却扶着墙直喘气,一个劲地抹着额上的汗。恐惧加上剧烈运动后的劳累,他已经话都说不出了。
“他妈的好吓人,”二狗自顾自地念叨着,“你看到那东西了么?你会不会觉得有点眼熟?”
单天赐依旧在擦汗,他很久没跑得这么猛了。上了年纪,加上从不运动,他感到很累,很伤。头上的汗湿漉漉、冷冰冰的,怎么擦也擦不完,怎么擦……
有些不对劲。他停下擦汗的手,却依旧有什么东西,什么冰凉黏腻的东西落在额头上……而二狗也不知何时停止了唠叨,张大了嘴盯向单天赐的头顶……
单天赐抬起头,借着手电昏暗的光,他看到一只手臂粗细的黑蛇正盘在头顶的锈铁管道上,蛇口中的唾液如银丝般抛落而下。
“呜啊!”二狗发出一声凄厉的呼嚎,转身逃入黑暗之中。同时,黑蛇当空跃下,如一座山向单天赐压来。
千钧一发之际,单天赐向后坐倒,避过了蛇的攻击。那蛇砸落在他身前,似是摔散了骨架,发狂般扭动起来。
单天赐拎起手电,退后几步,从背包里抽出撬棍,壮着胆子向那蛇戳去。蛇抽搐着,嘶鸣着,却直不起身子,最终被一下下砸成了肉泥。
惊魂未定,单天赐拾起手电,收回撬棍。
二狗早已跑得没影了,王军也多半遭了殃。但他不敢出声喊他们:黑暗里不知还藏有多少怪物。
他当然认出了那些鬼东西:先是瘦狗,又是黑蛇,都是在斗兽场里见过的畜生。是个人都能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多半是疤脸何塞把下水道作为处理战败者的坟场,将输家半死不活的动物都扔了进去。但那些畜生中却有些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反而钻进了废弃的地铁甬道,在此常住了下去。他妈的,到底还有多少鬼东西正藏在这片黑暗之中?
想到这里,单天赐感到后背一阵发冷,像感冒了一样。他很想关上手电,省点电量。但他做不到——这地方不知有多深,没了光照眼前就只有一片黑暗。
而那黑暗实在是太可怕了。
于是,单天赐无望地摸索着,找寻着那面似乎永远也找不到的、开有大洞的墙壁。手电的光柱越来越暗,最终完全熄灭了。
什么都看不见了么?
不,失去了照明,黑暗中反而现出莹莹磷光,忽明忽暗,在不远处闪动。
单天赐跌跌撞撞地向那光亮走去。
等足够看清那发光的东西时,他停住了脚步。
光源来自一只躺在地上的手电。被它主人的身体一下下触动,光芒也闪烁不定。
昏暗的光照映出了熟悉的身影,王军。他还穿着那身肮脏的红外套,背着那旧双肩包。背对着自己,他在不自然地抽动,如一只被无形巨手摆弄着的布娃娃。
仿佛嗅到了自己的恐惧,王军的抽动停止了。他残破的身体整个转了过来,灰败的脸上毫无生机。在他身后,单天赐惊恐地看到一只瘦长的怪物正津津有味地啃啮着王军的血肉。阴影中,它的模样难以名状,像蜘蛛和爬虫,却又有着让人难以直视的、恶心至极的人类特征。
那东西抬起头,面向单天赐。
他听到一声清晰的人声:
“爸爸。”
单天赐尖叫起来。
第十二章
等回过神来,单天赐已不知在黑暗中跑了多久。
筋疲力尽,他一屁股坐下,天哪,天哪,天哪!
他感到头晕,恶心,与极度的恐惧。
那东西,那恐怖的东西,天哪,那一定是毛豆。她居然短短时间内长这么大了,大到足以捕食一个成年人了!
一想到这里,心脏就仿佛要从腔子里跳出来,全身每个细胞都在狂呼,在尖嚎:
快给我逃,逃,逃,逃,逃!
他几乎又要跳起来奔逃。但胸口疼痛的喘息阻住了他的冲动,强迫他冷静了下来。
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不认得路,没有照明,他难道不是在一直兜圈子么?否则又怎会神差鬼使地绕回王军跌倒的地方?
绝望油然而生,这让单天赐想到了刚来美国的时候。
那时他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单天赐对英语一窍不通,面对往来穿梭的人群,他只能沉默,就像现在被这黑暗包裹一样。
那时他老婆还没病倒,还能干点活。她没有单天赐的自尊与傲骨,会做一些他不屑去做的丢脸之事,比如问路。她点头哈腰,陪着笑脸,问过了一个又一个亚洲面孔,终于为一家人找到了负担得起的容身之所。
是啊,这没用的女人也就只能干这点事了。可惜她早已嗝屁,单天赐只好亲自出手。
生平第一次,他低下了高傲的头颅,放下姿态,准备向人求助。
打开手机,他拨的不是911,而是那高个子女人的电话。
他可不想把自己暴露在警察的监视下。
电话接通了,听筒里传来了女人不耐烦的声音。
强忍着内心的激动,单天赐努力用平静的语调向女人讲述了一个故事。但随着叙述的深入,他越来越控制不住情绪,也渐渐变得歇斯底里。在这个故事中,个性顽劣、不知感恩的单毛豆逃进了地下甬道,而自己,一个尽责的父亲一路追了进去,却发现她不仅性情大变,连外貌也变得邪恶扭曲,令人生厌。在以前,单毛豆可是个听话的小孩,而如今她有了这么吓人的变化,他妈的,到底是谁,谁该为此负责呢!
“你对她干了什么?”女人打断了他,“你按我说的做了么?”
听完单天赐的叙述后,她沉默了。
“当初真该把你撞死,”过了好一会儿,她开了口,“而不是你女儿。”
“我是为她好!”单天赐反驳道,“小屁孩就该放出去历练,娇生惯养才是害了她!”
“别放屁了,”女人说,“你就是个人渣。只有人渣才会这么对自己的孩子。”
怒火在心内燃烧,要不是还得指望对方救自己的命,他几乎要破口大骂了:
“要不是你们瞎动手脚,她怎会变成这鬼样子?她以前可是比谁都孝顺,比谁都听话的!”
那女人却没动怒,相反,她噗呲一笑:
“你终于想知道了?”
“知道什么?”
“我们对你女儿做了什么。”
第十三章
巨婴。这是那女人的说法。单毛豆成了个巨婴。
单天赐本不想发问,但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好奇心和求生欲还是战胜了自尊,“这他妈是什么意思?”
“你很快就明白了。”女人叹了口气,开始了她的讲述。
“什么是世间最宝贵的东西?当然是青春,而拥有‘最多’青春的就是初生的婴儿。青春带来可能性,婴儿则有着无限可能,可能成为任何人,成就任何事,就像初生的受精卵,能增殖分化为构成人体的一切组织。但婴儿时期转瞬即逝。长得越大,他们就越趋于定型,身心都逐渐失去了原有的可塑性。有没有生命能将婴儿期永远延续,从而彻底远离衰老与死亡呢?
“巨婴就是这样一种生命。据说它源自冰川冻土中的古生物遗骸,在阴差阳错间被现代生物技术复活。从目前掌握的信息看,它们甚至比婴儿更像婴儿,所有细胞都是全能的干细胞,每一块血肉都可以分化为肌肉、皮肤、黏膜、骨骼等无限形态。理论上,它可以变为任何生物,不管是现存的,还是未知的,其中自然也包括人类。
“于是,研究者将其基因片段植入人类细胞,制造了它的人形克隆体,一种形似人类的巨婴。我们剪除了多余的变异分支,限制了它的突变潜能,使其能维持与人体高度相似的生理结构。它会被照料者的需求塑造,按人类的发展路径成长。你女儿就是这种情况,我们将她的体细胞与巨婴结合,让她得以重生。如果没有意外,它会像普通孩子一样长大成人,除了无法生育外,和一般人毫无区别。它会对你产生依恋,会在你年老时照料你,在你死后以人类的身份继续生活,再以人类的身份死去。我知道这些,是因为我们早在它的基因蓝图中写下了亲社会的行为程序。我们本不该这么做。私下动用公司资源,偷偷摸摸地把它创造出来,纯粹是出于对你的同情。当然,一开始我们也没想到实验会这么成功:你女儿的体质与植入基因片段完美匹配,契合度超过了我们所有的实验体。”
“放屁!”单天赐忍不住了,“要是那死小孩真有你说的那么神,她为啥会变成这样?我可看见她吃人了,吃了我的手下!他可是个大好人,是国家的栋梁之材啊!”
女人叹了口气,“因为你辜负了它。你把它扔进了人类躯体无法适应的险恶环境中。发现现有机能无法满足生存需要,它将不得不觉醒一些远古本能。饥饿、伤病、压力、恐惧、长期的社会疏离都可能激发这些不可控的返祖现象。”
觉醒?返祖?本能?搞不太清这些词的意思,单天赐依旧感到一阵不安:“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它是什么?它是天生的璞玉,其未来完全取决于被如何雕琢:教它艺术,会造就第二个莫扎特或达芬奇;传授哲学,将培育出新时代的孔子或苏格拉底;强健体魄,磨炼技艺,它能在一切体能与脑力竞技中拔得头筹;授之以科学的奥秘,它甚至能推动人类文明进入全新纪元。但如果你执意要把它当怪物养大,那你也会如愿以偿——你会得到最强大、最凶恶、最恐怖的怪物。”
“我现在改主意了,”单天赐努力压抑着颤抖的声调,“我不要她去工作了,虽说这个年纪的女人,也该自食其力了。只要她像以前一样给我洗衣烧饭就行,我发誓再也不随便打她,一切既往不咎。”
女人发出不屑的嗤笑,“你可以试试,但估计已经迟了。它太早脱离了人类的成长路线,已经错过了语言、思维与社会功能的发育窗口。现在,它就算形成了自我意识,有了自己的想法,也肯定是以不同于人类的方式实现的。对现在的它,我们无从理解,无法揣测,更难以沟通,但无论如何,它的行为一定会基于对环境的判断:如果环境友善而丰裕,它会依据我们所规划的路线长大成人;但如果环境充满威胁和变数,超出了它当下形态的应对能力,它也会采用一些激进的非常手段。”
“什么手段?”
“你忘了巨婴有无限可能么?对它们而言,在受枪击后长出防弹角质,或在中毒后形成毒素耐性,就像我们在脚上磨出老茧一样自然。它会不顾一切地挖掘基因库中埋藏的远古本能,分析从环境中获取的一切情报,只为保护自己,谋求生存。我不清楚它具体会怎么做,但那肯定不会是人类熟悉的手段。”
听到这里,单天赐打了个寒战,他想起来了:他曾想把毛豆饿死,但那小东西靠吃虫子活了下来,还学会了像壁虎一样爬在墙上……毛豆还曾被毒蛇咬中,他那时又以为她要死了。但转眼间,毛豆就缓了过来,杀了那蛇……她是怎么杀的?那蛇抽搐了几下,就不动弹了,就像……
就像中了它自己的毒一样。
他心中一沉:不对,那蛇既然死了,之前看到的又是什么?
“还有话要问么?”女人的声音在耳边作响。
“我该怎么办?”单天赐用沙哑的嗓音说,“我现在……被困在地下,在废弃地铁站里,和那鬼东西在一起……”
“报警吧。”
“什么!”单天赐叫出了声,“明明是你们的错,该你们负责!你们这是违法的!我要告你们!”
“我当然知道,”女人悠然道,“如果在别的地方,这些研究肯定过不了伦理审核。但美利坚是个自由之地,道德标准也要灵活得多,所以牛鬼蛇神才能在这里开枝散叶。你们这群人渣不也是为此而来么?”
“我要报警,我要上报总统,向他揭发你们!”
“还是先担心自己吧。”女人嘲笑道,“但我们会来的,毕竟公司也对罕见的突变感兴趣。如果你运气好,或许尸体能被回收。”
电话被挂断了。单天赐怔怔地站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但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传来,将他从沉思中惊醒。
借着手机的微光,他看到了那团在黑暗中攒动的阴影。
毛豆出现了。
第十四章
毛豆长大了,但没有预料中那么大。是之前看错了么?现在的她大概只有六七岁小孩的样子。
六七岁该多大?单天赐不大清楚。他记得那死婆娘说过,因为吃不饱肚子,毛豆来到美国后就再没长高。真是胡说八道,现在这小孩不是一下子长大了么?
但毛豆依旧很危险,单天赐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开始浑身战栗起来。
毛豆正拖着什么东西,借着手机屏幕散发的白光,他看出了那熟悉的轮廓——
二狗,他终究还是没逃过毛豆的毒手。他庞大的身体缺失了一半,左边的血肉和衣服一同被啃掉了,露出灰绿色的内脏和苍白的肋骨。
毛豆停下来。
单天赐好好看了看她。现在她正用两足行走,腿脚和身体比例古怪,但总体还算正常。她身上披着一层浑浊不清的东西,不知是布料、污垢、皮肤还是黏膜,又或是它们的混合物。可不知为何,单天赐此时心中一动。他忽然发现毛豆似乎没有那么可怕,也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不像人。
咽了口唾沫,他反手摸向背包,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根弯折的撬棍。
毛豆只是定定地站着,望着他。
此时没有旁人打扰,没有可恨的账单与家务。与毛豆相对而立,单天赐心里产生了奇妙的触动:他想起了自己刚当上父亲的时候。刚出生的毛豆被裹在毛巾里,脸蛋红扑扑的,像只腾着热气的仔猪,正大声哭闹着。那时毛豆还没有变得像后来那么讨厌,那么没用,那时在单天赐心中,她还是一个和自己血脉相连,能继承自己无限才智的奇迹。看着旁人艳羡的目光,他是多么的开心与自豪啊!
可短暂的快乐时光一去不返,这一切都被毁了,被那婆娘和毛豆自己。自由自在的单身生活结束了,尿骚味、奶腥味与婴儿彻夜不息的哭闹把他原本愉快的生活搞得一团糟。那一大一小两个臭女人也不再让单天赐感到新鲜,却而代之的是无限的厌烦、憎恶与愤怒。
但在此时此刻,单天赐却破天荒地回忆起了那段可憎时光中少有的温情时刻。那天晚上,他婆娘做完工,躺在床上累得直掉眼泪。他那时正边喝老酒,边看短视频取乐。毛豆在床前烂得不像样的地毯上乱爬。酒喝到酣处,他醉眼无意一瞥,看到只会满地爬的毛豆竟站了起来。她看着自己,身子摇摇晃晃,双脚却像扎了根一样死死钉在地上。
就像此刻站在身前的毛豆一样。她放下了吃了一半的二狗,愣愣地盯着自己。
单天赐还记得当时的情形——他向毛豆张开双臂:
“到爸爸这儿来!”
于是,迈着跌跌撞撞的小碎步,毛豆生平第一次走了起来,越走越稳,越走越快,终于撞进了单天赐的怀里。
是的,就是这样。一如当年,当他向眼前的毛豆张开双臂,发出呼唤时,那小怪物迟疑了一下,蹒跚地向他跑来。
一如当年。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单天赐默默计算着与对方的距离。当毛豆走到离自己两米开外时,他举高撬棍,做好了挥击的准备。一秒钟后,撬棍当头下砸,直直地击中了毛豆的颅顶,让她如没了骨头般瘫倒在地。害怕对方反击,单天赐又狠命砸了无数下。等他停手时,已经没人能辨出那小怪物原本的样子了。
一如当年,单天赐对着被狠揍一通的毛豆啐了一口:
“狗东西,就凭你也配叫我爹?”
说完,他才感到双臂酸软,两手一松,棍子“铛”的一声落在了地上。
和众人想象的不同,单天赐不是那种铁石心肠,没有父爱的人。相反,正因他极重情义,才只会把感情投入到那些他真正看重的人身上。
比如,他不是不爱孩子,而是只爱自己真正的孩子。
他真正的孩子得有优良基因,得有一个上流社会的美国籍女人作母亲,至少得是哪个市委书记或者全市首富的女儿,不仅要年轻漂亮,还得有钱有权,能让他带出去倍儿有面子。而这孩子一定要是个儿子,以后至少要能当上美国总统,能外出坐兰博基尼,能整月整月地休假晒太阳、打高尔夫,能吊儿郎当地站在街头用小手枪射那些无家可归的下等人,能随时随地从国库里掏出花不完的美钞来孝敬自己。
而单毛豆,她老妈只是个低智商的农村妇女,个头矮小,又黑又丑,腿脚还有点残疾,除了死命干活外啥都不懂。毛豆生来就不配,不配做自己这么优秀之人的孩子。
除去了心头大患,单天赐大大地松了口气,眼前的黑暗也变得不那么可怕了。
他想着要如何找到回去的路,想着是否要再屈尊求助那女人,就在这时,手机响了起来。
好巧不巧,来电的正是她。
第十五章
“不用你们动手了,它死了!”单天赐不耐烦地回应道,“替你们除了一害,该怎么报答我?”
“你确定杀了她?”
“当然,”说到这里,他警惕地瞅了眼地上那滩模糊血肉,“老子亲自出手,它再有能耐也不可能活转过来。”
他没说错。单毛豆以前对付的都是不满30公斤的无脑畜生,或是在黑暗中惊慌失措的王军和二狗。如今撞上了有勇有谋的大男子汉,翻车也不奇怪。
“哈哈,”女人轻笑起来,似乎很是畅快,“你根本搞不懂状况啊。”
“什么状况?”
“我特意打来就是为了和你说再见。”女人的声音里有种幸灾乐祸的腔调,“这破地方已经呆不下去了。据初步探测,你说的那些鬼东西至少有一万只,正从下水道里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满街乱窜。S.W.A.T.已经出动,军方也要来了。他们才不管平民的死活,反而想借此测试新型反生物武器的威力。我们可没法陪他们玩下去,只能先走一步。”
“什么,我明明杀了它!”单天赐尖叫起来。
“怎么杀的?”
“用撬棍。它再怎么厉害,也不过是个小孩。”
“小孩?”女人笑起来,“你真以为她还会是那个你能搞定的孩子?她一定早就开始蜕变了。原有的身体已不能满足她的需要,她绝不会继续停留在小女孩的形态,而会变异为更适合自己的形体。”
“可……可我确实杀了……”单天赐结巴起来。
“你只杀了其中一只,而它们现在至少还有一万。”
“怎么可能!”单天赐叫起来,“毛豆……只有一个啊……”
“本该如此。”女人的腔调里满是恶意,“我们送你的巨婴克隆本来是只工蜂,常态下并不具备繁衍的能力与倾向。可在极端情况下,她会为了保护自己而变成女王。经历过基因编辑,她的生殖功能是残缺的,所以她只能用一些绕远路的方式去制造更多后代来帮助自己。比如从其他生物的DNA中盗取蓝图,制造属于自己的奴仆,再通过与奴仆间共享情报与记忆,让自己进化得更迅猛,更疯狂。”
没太听懂女人的长篇大论,单天赐仍感到一阵恶心。
“我要怎么办?”
“躲起来,或逃远点,别引起她的注意。你已经没有任何手段能对付她了。好了,我得登机了,祝你好运。”
电话被挂断了,单天赐呆立在原地,脑中思绪万千。
是啊,是啊。单天赐回想起来了:刚才被他杀死的那小东西就不太对劲,既不像身为正常小孩的普通毛豆,也不太像啃食王军尸体的那只怪物毛豆。想到这里,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也不知道真正的毛豆该是什么样子。
真正的她在什么地方?
那婆娘说的,放弃人类形态又是什么意思?
都是这些人的错,为什么要把这死小孩救活?为什么不乖乖给钱走人?他妈的,他又回想起毛豆被碾成肉泥的那个深夜,他本来就想把那死小孩抛在街上自生自灭的,否则他有什么理由,要冒着生命危险在纽约的夜晚出门呢?
但现在不是干着急的时候。他摇摇头,努力不让自己乱想,然后打开手机的电筒,四下乱照起来。就在这时,他才惊恐地发现,一些湿哒哒的网状粘液正从四周的柱子上垂下。
抬起头,企图捕捉粘液的源头,他看到了一副可怕的图景:
手电惨白的光照下,成团的潮湿卵状物贴在天花板上,如有呼吸般地鼓动着。然后,仿佛感受到他目光的触碰一般,那些卵接二连三地爆裂了。
哗啦几声,几滩被粘液裹着的东西落了下来,一股陈年腐尸般的刺鼻恶臭扑面而来。
捂紧口鼻,他攥着手机步步后退,向前方一通乱照。他看到了无数动物,不,是它们的幼体:
小鳄鱼从一滩破碎的卵壳中爬出来了,狗也是一样,还有蛇、狸花猫与浣熊。皮肤细嫩,遍体粉红,它们与原型看似相像,但细节上却存在着微妙而诡异的扭曲与失衡,就像小孩用简笔画画出的,歪歪斜斜与原型似而不同的劣质仿作。他颤抖起来:这些都是同毛豆战斗过的对手。
那女人说过,毛豆没法正常繁衍。
但她咬过这些动物,喝过它们的血,然后以某种方式拥有了它们的DNA,再把这些对手作为自己的军队,批量生产,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在地底看到了大狗与黑蛇。她想必也是用这种方法生出了曾经的自己,那个小孩模样的怪胎,用作蛊惑他的障眼法,这才是那什么巨婴的真相吗?
她还会造出什么?
卵中之物依旧如雨点般摔落下来,恶臭激得单天赐双目流泪,连连后退。不知是因为位置太高还是未发育完全,一些生物摔成了血肉模糊的肉饼,更有不少刚迈出第一步就跌倒在地,像一条条大蛆在血泊中挣扎不休,却再未能爬起。
但仍有不少东西成功迈出了第二步,第三步。如喝醉了酒般,它们跌跌撞撞地向单天赐走来,汇成一支僵尸大军。
先是四足动物,浣熊、猫与狗,双目发直,满身粘液,一跛一跛地逼近。然后是扑腾着无毛双翅的加拿大鹅与变异的蛇鳖。密密麻麻的虫蚁在它们身下爬行,如一张血肉织就的肮脏活地毯,正缓缓侵蚀着每一寸地面。然后,在队伍后面……
是毛豆,但又不完全是。一群小孩迈着醉汉般的步伐走近,脸像毛豆,只是更扭曲歪斜。不,不只是小孩,有的更高,有的更宽,有的面部长有甲壳和触须,胸前有一排排肉色的、乱动着的细长附肢,肚皮上有一收一缩的深深孔洞。裸露的内脏从那些湿润的孔洞中一股股地淌出来,再如吸鼻涕般缩回体内,让单天赐恶心,发抖,几欲晕去。
接着,更高大的怪物从毛豆们身后站起,像人,但又不完全是,因为五官、四肢的数量与位置都与常人有所不同。从它们的步态与神情上,他看到了二狗和王军的影子。
咧开形态各异的口器,它们在高声呼唤着什么。
单天赐不敢听,不敢看。什么声音也发不出,他转头就跑,屎尿已不知何时浸透裤管,让两腿冰凉刺骨,滞重异常。
怪物们不时从前方的阴影中闪现,逼迫着他改变逃亡路线。单天赐绝望地逃窜着,直到一个踉跄扑倒在地,再没了爬起来的力气。
他发现自己身处一处开阔空间。
这里很大,很空。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目能视物,原来是有微光从头顶射来。
抬头寻找光线的源头,他才发现外界的自然光正从天花板残破的缺口中透射而下。但那缺口很高、很远,如月亮般遥不可及,高悬于整个世界之外。这也意味着,他在地下所处的位置非常深。
光线颤动起来,那漏光的缺口似在蠕动。等他看清是什么动弹着的东西在遮挡光线时,不由地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喊。
一只巨大的骇人生物高悬在头顶,尾部连着一根黄绿色的粘稠丝线,正如蜘蛛般从高处迅速下降。它至少有二十条腿,每条腿都在空中着魔般地舞动不休。联结那些细腿的球状躯干上覆着着由疤痕、体毛、甲壳与粘液混合而成的潮湿外壳,正随着舞动的细肢不断剥落。外壳覆盖不到的地方,冒着腾腾热气的新鲜内脏露了出来,如成群的肉色大蛆,在体表有节律地蠕动、收缩、膨胀。单天赐多希望那怪物不要伸出如蛇一样藏在身后的细长脖颈,那样他就不会从那张苍白而湿润的非人脸孔上看出毛豆五官的轮廓。
接着,那张脸猛地收缩起来,歪斜的五官瞬间消失在了皮肉的褶皱中,仿佛被一张无形大手揉成一团。片刻后,那东西发出了凄厉的尖嚎,音色介于刮擦的金属片与垂死婴孩的哭喊之间,不像任何正常生物所能发出,甚至所能想象的,让单天赐毛骨悚然。嚎叫声中,它那如肿瘤般畸形而饱胀的腹部猛然膨大,然后爆开了。伴随着一阵令人作呕的浓烈腥臭,一连串的卵混着粘稠的体液,如雨点般从腹部的裂口中喷溅而下。
眼前的情景让单天赐浑身瘫软,他明白了一切,这才是那女人说的,毛豆的真正形态。它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孤立无援的小怪物了,现在的它,能源源不断地制造自己的同伴……
但它知道自己是谁么?它有智慧,有策略么?
本能告诉单天赐:它有。它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狡猾与狠毒。
就像那些鬼东西,并不是在追杀他,而是刻意把他驱赶到这里。
就像那些引他们前来的水迹……天哪,单毛豆肯定早就来到了地下,躲在某处完成了变异,并生产出了一整支军队。而那些新鲜的水迹,只是军队中某只工蜂为诱引他们而留下的……
不,不止如此……从更早的时候,从那个让他连睡三天三夜的怪梦开始,一切就不对劲了。正常情况下人会一下子睡那么久吗?会不会有这样一种可能,毛豆一直在笼子里缓慢释放着能让人昏迷的毒气,来为它的逃亡计划争取时间?
一阵沙哑的低吼打断了他的思绪。那张怪脸朝他转了过来,露出一个畸形而狰狞的微笑,比单天赐一生中见过最凶恶的表情都更加恐怖。在他能作出任何反应前,怪物腹部一根触手状的附肢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他刺来,如抓小孩一样将他拎起,又如蟒蛇一般把他紧紧裹住,裹紧,让他难以呼吸。
窒息中,单天赐感到肋骨吱吱作响,几近断裂。用尽最后的力气,他大喊起来:
“我知道你听得懂!”他喊道,“我再怎么说也是你爹!你他妈的不能这么对我!你不能啊!”
仿佛对他的话语有所反应,触手的束缚松了一些。单天赐喘了口气,感到寻回了些微长辈的尊严。
它不敢动我,他在内心喃喃自语,又是害怕,又是困惑。接着,伴随着一阵狂喜,他猛然间明白了对方举止怪异的原因——他的不凡之处终于得到了证明,凭着独一无二的男子气概、领袖气质与王者风范,他成功震慑住了眼前的怪物!难道不是吗?还有别的可能吗?当然没有!
你一定能做到,他给自己鼓着劲,你这样大有出息的人物,怎可能被区区小屁孩吓倒?
于是,他用尽全身力气,昂起头来,直视着那根当空舞动的触手。
“你……你自己想想该怎么做,好好想想。”压抑着颤抖的声调,他努力用充满威严的声音说道,“你不记得我是怎么对你,怎么对你妈的么?”
或许这句话会送掉单天赐的命,但就算再给他一百次机会,他也决计不会意识到这番言辞有任何不妥之处。单天赐为人处世总是正义凛然,理直气壮,内心光明磊落。在他看来,自己确实从没做过对不起毛豆娘俩的事。
抽动着的触手顿住了,如沉思般在空中停滞了片刻。然后,单天赐惊恐地看到它末端蠕动着的潮湿茸毛收拢成尖锐肉刺,向自己面门戳来。
在那疼痛到来之前,他就因为惊吓而晕了过去。
第十六章
单天赐醒来时,已不知过了多久。
他感到脸颊生痛,伸手去摸,摸到了一手的血。
但他没死,值得庆幸。
这是理所当然,身为天选之人,他怎么可能简简单单死在这里?
但短暂的喜悦一闪即逝,当他举目四望,内心顿时被恐惧填满。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碗状的大坑底部。坑约有十多米宽,三四米深,其中堆满了瓦砾、石块、骨骸与腐败的血肉。坑的边缘,无数毛豆聚拢在一起,组成一堵无穷无尽的苍白肉墙。它们有规律地抖动着畸形的手臂,发出可怖的呼号,让肉墙如潮汐般涌动起伏。而在他头顶,候车大厅的破旧吊灯正闪动着妖异绿光。等到他看清时,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无数个通体发光的变异毛豆正骑在吊灯上左右摇摆,冲他咧口而笑。
本能地,他拔腿就逃。但大坑边缘已被毛豆筑成的肉墙紧紧围满,更有恶犬、毒蛇、大鹅与噩梦般的高大人形混迹其中,对其虎视眈眈。发现自己被团团包围后,他在绝望之余,更感到了一种熟悉的不安感。
他努力说服自己别往这方面想,但他做不到:
这地方实在很像怪物擂台。
接着,在怪物们的鼓噪与欢呼声中,那扭曲而畸形的巨型生物出现了。那是最初的毛豆,怪物们的女王与生身之母,地下无数变异生物的制造者与统治者,正从头顶的阴影中缓缓降下,现出硕大无比的丑陋身形。
借着尾部那根蛛丝般粘稠泛光的黄绿丝线,怪物高悬在半空,开始疯狂地扭动腹部。
然后——
伴随着一下湿漉漉、潮乎乎的恶心啪唧声,伴随着一股如死猫爆炸般迅速弥散的恐怖恶臭,一个黑绿相间的巨大卵状物当空掉落,落地时的沉闷声响让单天赐的心跳也停了一拍。滋滋腾着热气,这卵比他之前见过的任何一个都大,都长。与其说是卵,不如说是卵鞘——轿车大小的卵鞘,足以孵化出一打体型超过成年男子的巨型蟑螂。
在单天赐满怀恐惧的凝视下,那东西淌满粘液的软壳如波涛般起伏涌动着。片刻后,它爆开了。
为躲避爆溅而出的脓液,单天赐跌倒了,倒在了那满地的碎石断骨上,疼得眼泪直流。强忍痛楚,他挣扎着爬起,看到忽明忽暗的光照下,有什么黏糊糊的灰白色东西正从破碎的卵壳中爬出来。
无路可走,无处可逃,他一步步退后,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绝望地攥紧,看着那东西的身影不断升高,胀大,一点点把自己遮没。
是的,那东西很大,同单天赐在体型上的悬殊差距,就像大人和小孩一样。
就像他和曾经的毛豆一样。
他看到那东西有手,有脚,有死珊瑚一般苍白多孔的黏滑身躯,有一张似人非人,并在逐渐成形的脸孔。那脸孔正随着不断升高的躯体,一点点弯垂下来。一对流着绿脓的小眼睛在阴影中闪着潮湿的微光,正死死盯往单天赐所在的方向。
在怪物的脸孔暴露于摇曳不定的幽绿光照下时,在单天赐壮着胆子仰起头与它目光相触的那一刻,仿佛大脑被整个挖空般,他彻底失去了反抗的念头,更失去了一切思维与行动能力。一生中读过的无数成功学秘籍与从电视剧中悟出的全套帝王心术,都无法阻止他发出无可抑制的、发疯一般的嚎叫。
那怪物的脸,简直是单天赐面容的翻版,只是更大、更浮肿、更丑陋,神情也更残忍、更非人、更疯狂。
从碎石中抽出一根血淋淋的钢筋,那东西直起腰,向单天赐张开双臂。
它口中喷出浑浊而粗粝的恐怖之音,如沉沉雷声滚过整个坑洞。即使在声嘶力竭的尖叫中,单天赐依旧清清楚楚听到了其中的每一个字:
“到……爸爸这儿来!”
审校:佳琳、于苏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