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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烧毁之前,姥爷家曾是一座精致的二层自建房;白瓷瓦,绿墙腰。正门影壁上画着一幅瑞鹤图,是我们村孙巧手的大作。屋后有一棵歪脖子大榆树,树下有个大水缸,铁的,锈迹斑斑,长满了杂草和石块。我平常总喜欢一个人躲进里面,因为它会缓解“通感症”所带来的疼痛。
那时候,全世界都不知道这个病的名字,白大褂们还误以为那是“少儿发育终止”带来的疼痛。直到三年后,章医生和杨蕊姐姐才正式为我确诊。
再后来,为了治疗我的疾病,他们把我的大脑从身体里取了出来。
现在,我住在一个黑色的铁盒子里,浸泡在淡黄色的液体中。听说来自北京的外科专家正在为我做幻肢的移植手术。由于没有了五官和四肢,我无法感知手术的过程,这一切都是杨蕊姐姐通过麦克风告诉我的。手术前她跟我说过,安装幻肢是一项极为复杂的工作,尤其是最先链接的心脏,是一切幻肢存在的基础。我问,那我要如何配合医生们的工作呢?杨蕊姐姐说,回忆和想象,这两者是建立幻肢链接最有效的方法。于是,我近乎本能地记起来那口大水缸。
咚咚,咚咚,这是心跳的声音。
那口水缸冰冰的,凉凉的,内壁有细密的裂纹。蹲进去不但能减少身体的疼痛,还会让我感到安心。
在蹲进大水缸之前的几年里,也就是我更小一些的时候,我总是会心慌。因为妈妈每天都要带我乘坐绿皮火车,从城市的这头跑到城市的那头,从一个医院转到另一个医院,出去时天还亮着,回来时就黑透了。
我怕极了那些白大褂,他们穿着锃亮的皮鞋,脚踏在地面上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他们总是给我打针,或者握着我的手和脚掰来掰去,一听到这声音,我就感觉心脏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所有的白大褂都不知道我为何会痛,有说神经痛的,也有说幻痛的。他们说不要小瞧幻痛,幻痛也是一种痛,最好去精神科看看。可是不看精神科还好,去了一检查,白大褂又说我有小儿智力发育障碍,得分五十,卡着轻度的最低标准,再低一分就是中度。当天下午,另一份关于幻痛的报告也出来了,报告指出,疼痛很可能和“少儿发育终止”有关——另一种极为罕见的幼儿疾病。
妈妈不信邪,带着我又坐了好长好长时间的火车去了别的城市。我们在那里辗转了好久。住院、出院、住院、出院。印象里所有白大褂都看着我摇头。
妈妈问,有没有治愈的可能,白大褂说没有可能。妈妈又问,那以后会不会出现治疗的转机,白大褂说,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儿童智力障碍和发育终止都是基因病,目前,在全世界没有治疗的方法。妈妈问,为什么呢?白大褂说,如果把孩子比做积木,那么你家孩子等于出生就少了两块,而且还没地方配,你能懂吗?
妈妈还想再问什么,白大褂厉声喝止,他说,没有任何希望,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你要看清和接受现实!待我们走后,几个白大褂在房间里面嘀咕着,真后悔选儿科,说是儿科,治的其实是父母。
于是,每到夜晚,我都能在病房里听到妈妈的啜泣,她哭得小心翼翼,像只小猫。然而,一到白天,她就显得精力充沛,不停地在医院里跑来跑去,为我奔走。
终于有一天,我出院了。妈妈带我回了老家。妈妈的老家,是一个既像农村又像城镇的地方。然后她就走了。听姥姥说是去深圳了,去挣钱,还债。
那时我的心还是悬着。妈妈临走前对我说,身体要是再疼的话,就忍一忍,妈妈很快就会回来,等还完了债,挣够了钱,咱们就出国去治病。
我就是在那时发现那个铁缸的,它在屋后歪脖子大树下面立着,锈迹斑斑。它有一个神奇的地方,只要一头钻进去,我的身体就不疼了,心脏也安稳下来。而且,眼前还能看到隐约的、说不清颜色的丝线。我用手去抓,它们就像空中的蛛网一样缓缓飘动起来,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只觉得有趣。
当时,姥爷叫来了村里几个壮年小伙儿,每人分了几支烟,把大铁缸从屋后挪到了前庭。姥姥把里面的石头和杂草清空,又用鞋刷沾着洗衣粉里里外外地刷了三遍,这才让我钻进去。姥爷问我,身体还痛吗?我答,不痛了。
真的不痛了。我的眼睛、鼻子、嘴巴、心脏、肺叶、胃肠、手臂、手掌全都不痛了。我切实地体会着躯干上的一切脏器,它们好像终于和我合拍了,不再在体内乱跑,搅得我浑身又疼又痒了。咚咚,咚咚,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心脏的律动,多么动听,多么美好呀!
我的大脑下面好像长出了什么东西,说不上来,像是一条隐晦的脉络从大脑底部穿梭,远古的回忆从我的脑部涌出。某种感觉接通了。我感受到了压力、收缩、舒张和脉动。
“感受到了吗?”杨蕊姐姐问我。
“感受到了……”我说。
“感受了什么?”
“胸膛……心脏……和肺叶……”
一阵欢呼声从周围传来,还有零星的掌声,以及医疗器具摩擦的叮当声。
“非常好,”杨蕊姐姐说,“心脏已经安装成功了,肺叶可能只是你的幻觉。好了,现在你可以稍微休息一下了。”
“不需要休息,我可以继续。”我说。
“没那么简单呀,大头。”杨蕊姐姐在外头对我说,“神经元持续放电会增加癫痫的风险,所以你现在需要放松。”
“我明白了。”我说。
其实生活在黑箱子的五年里,我很少有现在这么轻松的时刻,因为杨蕊姐姐和章医生在这五年里总是不停地跟我说话。杨蕊姐姐早班,章医生晚班,他们轮番上阵。不是让我做数学心算题,就是让我在脑中画画,还让我感应矿物,他们说这是为给我安装幻肢而做的提前准备。
今年,我发现我的脑袋没有以前那么灵光了;数学题总是做错,矿物感应得越来越偏。有时工程队都已经在探测的地点上扎营施工了,我才发现自己的感应有误,导致人们无功而返。于是,杨蕊姐姐就对章医生说:“大头的大脑快到极限了,给他装上幻肢吧。”
很久以前杨蕊姐姐就跟我说过,人的大脑就像一个指挥官,身体就像是士兵。指挥官长时间不指挥士兵,就会忘了自己是谁,所以要给它安排假的士兵,让它不至于忘掉自己。
那时,章医生给我安装了一套简单的幻肢:一只眼睛和一只耳朵。眼睛是这里的一个摄像头,有些年岁了,分辨率很低,固定在墙上,没法转动,一般我不会用它。耳朵则安在实验室里,是一个黑色的麦克风,音质不错,能清晰地听到杨蕊姐姐和章医生对我说话。杨蕊姐姐说,这两个假士兵已经支撑大脑将军超过五年了,现在大脑将军开始觉得不对劲了,所以要给你安装新的士兵,也就是“幻肢”。
这项工程好像要花很多很多钱,实验室里搬进来许多机器、电缆和计算机。我用摄像头看到,人们搬着设备进进出出,满头大汗。
“好了,差不多了,”杨蕊姐姐把我从回忆中抽回,“现在我们要安装你的眼睛了,把专注力放到眼睛上,试着去聚焦,试着去看。”
于是,我按照杨蕊姐姐的指示,试着去回忆,去聚焦,去看。
初夏的阳光十分柔和,我眯着眼睛向前望去,不远处屋檐下的阴影里,站着一个同村的小女孩儿。她和我一般高,吃着冰块,穿着一件鹅黄色的连衣裙,四肢雪白,看起来轻飘飘的。
见我从缸子里爬出来,她跑来跟我搭话。
——缸子,你为什么总待在缸子里呀?
——缸子,你真名叫什么呀。
——缸子,你吃冰块吗?
我虽然不喜欢缸子这个外号,可我想吃冰块,只好点了点头。她用食指和拇指在塑料袋里挑挑选选,举起半块递到我眼前。那半透明的冰块在她的指尖微微融化。我拿过来塞进嘴里,很好吃,用力吸了一口,甜到发齁。女孩儿告诉我说,不要用力吸,如果把糖水都吸走了,嘴里剩下的冰块就没味儿了。
吃完之后,我问女孩,你什么要给我冰块呢?她忽闪着褐色的眼睛说,因为缸子你很可爱呀。她的眼睛不大,外侧眼角有点上勾,角度很小,但让人心醉神迷。
——你,叫什么名……名字?我问。那时我的智商还在五十左右,还是个傻子,说话不利索。
——我叫靳梦,你呢?
我把我的名字告诉了她。她问,你说话为什么磕磕巴巴的?我说,我有智力障碍。她又问,你怎么这么矮?我说,我有少儿发育终止。那你为什么总是住在缸子里呢?我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在缸子里舒服,不痛。然后靳梦就笑了,说,你这个人真有意思呀,我以后天天找你玩好不好?我说,好。
我和靳梦一直玩到七岁,期间还有其他的小姑娘,不过她们叫什么名字我全忘了,只记得我们跳房子、踢沙包、跳皮绳、捉迷藏。我捉迷藏很厉害,每次我当鬼,都会很快地把所有人揪出来,她们都说我作弊。我说,我没有作弊,你们的身上有蜘蛛丝,所以很容易找到。女生们怕蜘蛛,听完四散着跑去,身上那些说不清颜色的丝线也随着她们而去。
有时候玩得太久,身体太痛,我就蹲进缸子缓一会儿,去感受自己咚咚的心跳。靳梦趴在缸口抻头望我,捡起小石子扔进来。还有的时候,同村的男孩看到我和女孩们一起玩,就扯着嗓子大喊:缸子缸子去撒尿,脱裤一看没有把儿。
靳梦拿起石头扔过去,说,你们不要欺负缸子。男孩们就说,闲事管这么多,你是他老婆吗?她说,我就是,怎么啦?然后男生们就欢呼着跳来跳去,说缸子有老婆了,缸子有老婆了。我听了很开心,站起来鼓掌,靳梦见状把我从缸子里拎出来,往南边的小花园逃去。
小花园里有一座假山,是我们的根据地。我俩躺在假山下的草甸里,看着夕阳淹入浓浓的雾气。靳梦问我,你为什么不骂他们呢?我说,为什么要骂他们呢?靳梦说,因为他们欺负你呀。我说,欺负我,我就要骂他们吗?她说,当然,那才是男子汉。我说,不行,那样他们会不高兴的。靳梦坐起来说,没想到你那么胆小。我说,我不是胆小,我只是不想让他们不高兴。她说,那不还是胆小吗?我解释道,我并不是因为胆小,只是单纯不想让别人感到难过而已。
——好,不说你,那如果他们欺负我呢?
——我会……不,不开心。
——只是不开心吗?
——我会让他,他们不要欺负你。
——他们不听呢?
这时,我意识到了一个严峻的问题——如果我不想让靳梦痛苦,那么我就要让别人痛苦。可是,为什么消除一个人的痛苦,就必须要给他人施加另一份痛苦呢?我想起了每晚六点半播放的《动物世界》,一头雄狮与一头角马的故事。我喜欢狮子,不想让它挨饿,我也喜欢角马,不想让它被吃掉。有没有一种办法让这种痛苦消失呢?有没有一种办法既能满足狮子的欲望,又能让角马活下去呢?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远方传来了一个声音。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很温柔,呼喊着靳梦的名字。好像是她的妈妈。见她和我坐在一起,她的声音提高了一些。靳梦走了,和她妈妈向夕阳落下的地方走去了,但我还是能听到她妈妈温柔的声音。
——小姑娘家……傻子……笑话……不准……
我隐约觉得,以后我可能再也见不到靳梦了。于是我爬起来,往她俩消失的地方看去,可我什么也看不清,视觉尽头那赭红色的夕阳开始褪色,我越是用力,世界就越是模糊……
一种奇怪的感觉在我的体内涌动,大脑好像伸出了数不清的触须。褐色,深褐色出现了,然后是黄色,暖黄,再然后是一张脸:高高的鼻子,大大的眼睛,红扑扑的脸颊。这是夕阳吗?不对。靳梦的脸吗?也不对,我从回忆中抽身,用不存在的手去擦了擦那不存在的眼泪,我记起来了,这不是靳梦的脸,这是杨蕊姐姐的脸。
但我是怎么看到的?
下一秒,这脸消失了,背景也消失了,眼前又变成了一片虚无。我的耳边传来不安的窃窃私语,有人说四肢装好了就完事儿了,装这些没用的东西徒增风险。然后就是争吵,多方的争吵,我听到杨蕊姐姐的声音,还有章医生的声音,他们显然是在反对这种观点。声音渐渐平息,杨蕊姐姐用麦克风对我说:“大头,现在有什么感觉?”
“没什么感觉,”我说,“刚才好像看到了什么东西,但是一眨眼又没了。”
“嗯,你的神经元放电有些异常,”杨蕊姐姐说,“所以眼睛没能接上。”
“我要怎么办呢?”我问。
“不要让情绪有太大波动,大头。”杨蕊姐姐说,“我跟你说过,要回忆一些美好的事情,让人开心的事情。过分放电不仅会造成手术失败,还有可能会造成癫痫。”
“好的,这次我一定只想开心的事情。”我说。
“暂时休息一下吧。”杨蕊姐姐说,“眼睛可能要合并到头颅的安装中去,待会儿先安装你的四肢。”
然后,我的世界再一次陷入沉寂。杨蕊姐姐激活了我的副交感神经,降低了我的血压和心率。现在,只有幻肢心脏在噗噗通通,就像小时候我第一次钻进那口水缸一样。听说现在那口水缸已经没有了,包括姥爷的二层小洋楼,都被那场大火摧毁了,只有那颗歪脖子老榆树还剩下一口气儿,烧焦的枝干竟还发出了新芽。虽然杨蕊姐姐不让我想这些事情,但一旦安静下来,我就总是不自觉地去想我的姥爷和姥姥,还有我的妈妈。
最后一次见妈妈,大概是五年前了。那时姥爷家正巧停电,她和章医生一同出现,我们一起坐飞机来贵州的杨蕊姐姐的实验室治病。飞机上,妈妈跟我说,章叔叔认识一个很有学问的大姐姐,能治好你的病,能让你变聪明。我开心得合不拢嘴,说,太阳要打西边出来啦!我要变聪明啦!妈妈说,你跟谁学的这些词儿?我说,所有人都这么说。然后妈妈就不说话了。
抵达实验室取脑前,妈妈突然反悔,在办公室里痛哭流涕。她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她像小猫一样哭,那次却像只母老虎。多亏章叔叔拦着她,才让杨蕊姐姐给我注射了麻药。等我再次醒来时,就变成了现在这幅模样——没有了五官,没有了四肢,没有了内脏,也没有了肌肉。只剩一个大脑,连接到一个老旧的摄像头,漂浮在淡黄色的营养液中。
那时候,杨蕊姐姐跟我说,以后你要听我的话,要努力学习和工作。这样,等我们有钱了,就能给你妈妈还清债务。再过几年,等钱再多一些,就给你安装幻肢。到时候,你就不用藏着掖着了,我们会把你公之于众,你会成为历史上最伟大的人类。
那时的我虽然听不太懂杨蕊姐姐的话,却依然兴奋极了,兴奋到都忘掉了妈妈去哪了。之后问起来,杨蕊姐姐说,你的妈妈抱着你的骨灰离开了。但是去了哪儿,她没有告诉我。
“大头,你休息好了吗?”杨蕊姐姐中断了我的胡思乱想。
“休息好了。”我说。
“很好,清醒一下,马上就要安装你的右侧幻肢了,”她说,“现在把注意力集中在你的右臂,你还记得右臂是什么感觉吗?”
“记得。”我说。
我们村的孙巧手没有右臂,听说是因为年轻时偷东西,被人用木棍打断了,一直拖着没去治,最后只能截肢。他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我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讲到最激烈的地方,我的右臂仿佛也被敲断了一样疼痛难忍。
他跟我说,姥爷家影壁上的画是他用左手画的,眼前的铁皮桶也是他用左手敲的。
我站进铁皮桶,一旁的姥爷问我感觉怎么样,我仔细体会着身体的变化,痛,还是痛。但比完全暴露在外界要好一些。
为了能顺利上学,姥爷到村南头找了孙巧手,让他给我造了一个铁皮桶。我不想穿着这个铁桶上学。我想用自己的本名,不想用缸子和桶子。于是我跳出铁桶,一脚把它踹倒。跑回家之后,我一人钻进了缸子哭了起来,想到气极,我就站起来踹那颗歪脖子老榆树,它似乎被我踹痛了,簌簌地往下落叶。我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便拍拍它的老皮跟它道歉。
晚上,姥姥问我,你能忍住痛吗?我点点头,说,能。姥姥说,好,那你要答应我不会半途而废,一旦上了学,就不能退学,可以吗?我又点点头,说,好。于是姥姥说,那行,你不用穿铁皮桶了。
感谢老天爷呀,多亏我没穿铁皮桶。因为在两个月后的分班仪式上,我又看到了靳梦,那时我已经接近两个月没见到她了。她的个头长高了不少,已经比我高出一头了,身形变得更加苗条,那双凤眼变得更加勾人魂魄。我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她是在小花园的假山下,她被我气跑时的场景。
那时我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
然而今天,我又见到她了。我注意到她穿了一件绿色的羊毛衫,格子纹的短裙。
我歪着身体,忍着疼痛扫了一眼,班里的女生只有她最好看。不知为何,我突然萌生出一种感觉,一种包含着胆怯又骄傲,孤独又热烈的情感。于是我挥手和她打招呼,她没看到,我喊她的名字,她也没听到。我又喊了一遍,这次很大声,她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全是局促和尴尬,像看一个陌生人。她继续和黑黑的姑娘说话。我心里觉得奇怪,才两个月没见,她就不认识我了吗?或者说,她还在生我的气吗?
怀着疑惑,我和同学们排队去学习广播体操。可我的四肢并不协调,再加上身体的疼痛,没做两下就歪歪扭扭地摔倒在地。我用右手撑地,摔破了皮。
这时,有几个男同学叫了起来。他们说靳梦,你的丈夫跌倒了,你怎么不去扶呢?人们望向她,我看到靳梦的脸红了,又红又紫。她骂了一句滚,但是那些男生更起劲儿了,勾肩搭背一块哈哈大笑。说你丈夫怎么看起来这么傻呀?然后我就看到她哭了,她一哭,我也想哭。为了不让泪水流下来,我迅速地爬起来,忍着痛继续做操,直到戴老师把我拉出队伍。
代我们班主任的戴老师是一个年轻的姑娘,眼睛很大,有些往外凸,像一只可爱的金鱼。她微笑着朝我走来,俯身,语重心长地对我说:
——你在这比划啥呀,大头。
痴痴的笑声又从我身后传来。我立刻知道了“大头”说的是我,因为路过三楼仪容仪表镜的时候,我能看到我的头和其他同学一般大,但是身体却只有他们的一半,唉,谁让我有发育中止呢?可听着同学们都在笑,我也不自觉地笑了起来,仿佛自己也很开心。
——做,广播,操。我嘿嘿地说。
——你可以不用做的。
——我,要……要做。
看到我的右手手掌破了皮,戴老师严肃地站起来,问,谁欺负大头?同学们默不作声,她扶了扶眼镜说,从今天起,大头就是我的儿子,谁敢欺负他,就是欺负我,你们知道了吗?!
同学们说知道了。
从此,我的名字从缸子变成了大头。
现在想想,我其实挺喜欢大头这个名字的。三年后,在贵州的洞穴实验室里,妈妈让我跟杨蕊姐姐介绍自己时,我用的就是“大头”这个名字。那时妈妈还嗔怪地拍了我一下,说人不能作贱自己,你有名字,快跟姐姐说。我说,我忘掉自己叫什么了,妈妈把我的名字告诉了我,我觉得既陌生又温暖。
杨蕊姐姐说,还是大头有意思,多可爱呀。作为家长,要尊重孩子的选择。于是妈妈问我,你喜欢大头这个名字吗?我说喜欢,然后她就流眼泪了。杨蕊姐姐好像不爱看女人哭,阴沉着脸,给我的脑袋上贴了几根管子,又为我做了全身的体检。我记得她盯着屏幕轻轻地说,智力没有任何提升,发育水平也依然停留在八岁。妈妈听了,擦干泪水,把我的手攥得生疼。
“他在上特小吗?”杨蕊姐姐问。
“不,普小,”妈妈说,“他没比别人差什么。”
“你得接受现实,”杨蕊姐姐跟妈妈说,“去特小,用科学的方式进行学习,才能最大效率地开发他的智力……不过现在说什么也晚了。”
杨蕊姐姐转过头问我:“大头,你现在还能看到那些奇怪的线条吗?”
“能,很,很……微弱……”我说。于是她走到一个白色的板子面前,拉下了什么东西,应该是电闸,四周陷入了一片漆黑。
“现在呢?”
“能,能……看到!”
“可以比划一下吗?”杨蕊姐姐说。我用手在空中画了一条弧线,杨蕊姐姐点了点头,问我,现在身体痛吗?我说不痛。毕竟实验室在溶洞里面,是一个天然的大铁缸,我当然不痛了。
于是杨蕊姐姐重新合上电闸,各种电器设备开始工作。她问我,现在痛吗?我说有点,她又问现在能看到丝线吗?我说还有,不过又变得微弱了。她让我详细地描述一下身体疼痛的感觉,我当时嘴巴很笨,不会描述那种痛觉。如果现在让我重新说的话,我会说就像是牙痛,不过是随机分布在身体各个部位的牙痛,缓慢而持久地敲打着你的神经,让你觉得生而无望,死又太过严重。
“大头,你又在想什么?”她问我。
“没想什么,回忆过去。”我答。
“注意不要钻牛角尖。现在,系统显示右手的幻肢已经安装成功了,你可以试着动一动。”
于是我就动了一动。这一次,我听到了更多的欢呼声,比安装心脏时的欢呼要更热烈,有鼓掌的声音,有振奋的尖叫。但我的眼睛没有安装成功,所以不知道手术室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接着,杨蕊姐姐告诉我说:“好了,别动了,成功了。继续思考,现在把注意力放在你的左臂,趁热打铁,我们要安装你的左手了。”
我曾经仔细观察过自己的左手。
不光是左手。被戴老师称作大头的那个晚上,我掀起衣服,仔细观察着自己的躯干、胳膊、手掌、手背、和肚子。除了尺寸小一些,和别人没什么两样。我心想,为什么会痛呢?正想着,左臂腕间突然传来一阵锐痛,痛感传递到了左手指尖,一跳一跳,像是用针短促地扎了进去又抽回来。
接着,我听到外面有轰隆隆的声音,于是穿上拖鞋跑出去。是一个挖掘机,正在挖开北面澡堂门前的路。月光昏暗,姥爷摇着蒲扇和澡堂老板在谈论什么,我快步走上去,问,这是在做什么。
——修水管。姥爷骂了一句,穷乡僻壤的,没个几年是修不好的。
我的左手指尖一跳一跳,锐痛持续加剧。我看到四周的丝线混乱不堪,互相交叉穿梭。
——怎么了,作业写完了?
——没,什么,写完……了。
随着挖掘机的深入,我的手腕越来越痛,眼前的丝线也越来越癫狂。痛觉顺着左胳膊传递到了左肩,又从左肩辐射至整个后背。我抓耳挠腮地跑回了家,一头钻进那个已经一年没再进去过的铁缸。就像着火的人跳进池塘,疼痛和瘙痒瞬间被熄灭。缸子里面有一股霉味,重新长满了青苔,待到呼吸平稳后,锐痛少了许多,但依然存在。
终于,挖掘机停下了,尖锐的痛感也随之消失,缸外万物的丝线逐渐回归平静和顺滑。
我试探着从铁缸里爬出来,往日的钝痛缓缓爬回了我的身体,像是木槌一样敲着我的骨头和内脏,与刚才的锐痛相比,这些钝痛简直就像是在给我按摩,让我浑身放松。
看来我的身体可能和大地有什么关联?我想。
那晚我睡得很香,但总是做梦。最离奇的梦,是我和靳梦结婚了。
梦里她比我高出了三个头,站在我的左侧。象征着喜庆的红色地毯上,我用右手去够她的左手,可怎么也够不到。她把我抱起来,亲了我一口。她的嘴巴软软的。这时,旁边的男生开始起哄:大头大头去撒尿,裤子一脱没有把儿!我说你们不要乱说,我有!他们说,你没有。我说,我有!他们说,你就是没有,你有的话给我们看看。于是我一着急,就把裤子脱了,把我那发育不良的阴茎暴露在所有人的面前。在座的宾客全部站了起来,靳梦尖叫了一声,甩开我的右手往远处奔跑……
“fMRI、侵入式脑机接口与经颅直流电刺激的结合,可以直观地观察大脑放电情况。你看,这就是他幻痛的原因。”在实验室里,杨蕊姐姐对我们如此说道。
妈妈盯着屏幕,说什么也没看出来。
“这里,发光区域,看到了吗?大头的疼痛并不是幻痛。”章医生补充说。
“不是幻痛?”妈妈凑近屏幕问。
“对,高光部分,这里,”杨蕊姐姐耐心地用笔指着屏幕里的一个发光的区域,妈妈点了点头。于是杨蕊姐姐放下了笔:“我讲得稍微复杂一些……从某种角度来看,人类的一切痛感其实都是‘幻痛’。因为疼痛并不是人体组织发向大脑送的信号,而是完完全全由大脑所创造的幻觉。所以,痛觉是一种主观的情绪反应。但从这幅图像上来看,大头的痛觉神经并非全由大脑控制。”
“什么意思?”妈妈问。
“他的大脑皮层感觉中枢的信号,部分来自外部。”
“我还是不太理解……”妈妈说。
……
一阵酥麻的快感从未知的感官袭来,我从多重的回忆中醒来,感觉大脑好像额外延伸出一条线路。这条线路让我有了新的冲动,好像是左手。我长出左手了。于是我试着去握拳,试着去伸展,但这感觉转瞬即逝,我似乎抓不住任何东西。
“大头,大头?”杨蕊姐姐叫我。
“怎么了,姐姐?”我说。
“接口显示海马体放电异常,你肯定又是胡思乱想了,对吗?”
“没有胡思乱想……”我狡辩,我自己也不确定那是否是胡思乱想,“只是,回忆总是断断续续地跑出来……”
“左侧幻肢安装失败了,包括左手、左侧小臂和大臂,”杨蕊姐姐说,“怎么回事?你想什么了?”
“想到了一些……不好的东西……”我说,我想起了那个噩梦,那个脱下裤子的噩梦,一定是那个噩梦导致我的那个什么海马放电异常的。
“我们没有太多时间了,”杨蕊姐姐说,“你的大脑不能连续脱机太久,接下来我们会加快进度。现在,重新集中你的注意力,放在你的双腿上。还记得你的双腿吗?”
“记得一些。”
“很好,那再坚持一下,不要让回忆坠入漩涡。尽量找到那些开心的回忆,可以吗?”
我说可以。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开始寻找双腿的感觉,嗯,不光是双腿的感觉,还有开心的感觉。但是……我有吗?双腿,双腿……
我是在一节体育课上学会“走路”的。
那天我在操场上漫无目的地散步,感觉身体轻飘飘的。挖掘机带来的锐痛让我获得了几天的悠闲时光。远远地,我看到几个男生和靳梦坐在台阶上聊天。我觉得有些难受,心想,靳梦为什么要和那些男生说说笑笑,而不和我说说笑笑呢?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看,一边看一边走,不小心碰到了一堵墙。抬头一看,不是墙,而是全校闻名的王野。他虽然只有四年级,但人高马大,凶神恶煞,块头比六年级的都要大。我仰头望向他,还没等开口说对不起,他就厉声问我:
——你他妈会走路么?
——会。我答。
王野愣了一下,然后说:
——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叫什么名字?哪个班的?
——我叫大头,二年级一班的。
——哦,你就是那个大头啊,行,那你走走看。
我走了两步,王野摇摇头说不行,你不能这么走,你得这么走。他亲自示范了起来。他边走边对我说,迈右脚的时候身子要向左倾斜,迈左脚的时候身子要向右倾斜。同时,两只手要挥起来,幅度越大越好。我试着走了两步,王野摇了摇头,他的跟班喽啰也摇了摇头。
——来,这节体育课,咱先把走路学会了。王野说。
练了大概十分钟,王野点了点头,他的跟班喽啰也点了点头,他说:
——很好,你出师了。
接着,王野走到阶梯旁,跟那些男生说了些什么。男生们全都站了起来,齐步走向我。王野问:
——你们该说什么?
男生们异口同声:
——大头!对不起!
王野嚼着口香糖朝我点了点头:
——你应该说什么?
我挠了挠头,不知道该怎么办。王野让我走起来,然后说,给老子注意点。
我试着走起来,我让自己迈右脚的时候身子向左倾斜,迈左脚的时候身子向右倾斜。我小声说:
——给老,子注意点。
有人笑出声。王野说:不对,气势不对。
他走到我的身旁,掐着腰,朝着人群扯着嗓子喊了一句,
——给老子注意点!
我学着他的样子又说了一遍,可还是磕磕绊绊的。有人在笑,王野瞪了他一眼,说让我憋一口气儿试试。我停下脚步,我认为是走路影响了我的气势。之后,我憋了一口气儿,重新喊道:
——给老子注意点!
终于,我喊对了,全班都笑了。我也替自己觉得开心,就和大家一起笑了起来。王野给我伸了一个大拇指:
——好,你出师了。
王野把女生们拉拢了过来。他让我表演走路,我走了两步,女生们捂着嘴发出了尖锐的笑声。我看到靳梦也在笑。因为那个噩梦,我隐约觉得我的存在可能会让她难堪,所以我提着裤子尽量不去看她。但我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我看到她那微微上扬的眼角和褐色的瞳仁在阳光下金光闪闪。
王野看着我那直勾勾的眼神,把手一挥笑着说:
——来,班里的女生你随便挑一个吧。
女生堆儿里又传来了一阵尖笑,不少人跳起来争先恐后地喊着,选我选我。当然,我不可能选那些歪瓜裂枣,我望着靳梦,犹豫着要不要选她,毕竟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不行,我告诉自己,你会让她不高兴的,你会让她掉眼泪的。但已经晚了,王野发现了我的目光,他示意靳梦过来。靳梦瞪着大眼,半张着嘴,像是定住了。王野走过去在她耳边悄悄说了些什么,她这才挪着小步向我走来。不过刚迈出两步,就又逃回了人堆儿。
王野说:
——人家女孩儿害羞,你自己过来领啊。
“你自己过来领啊!”
我的大脑微微作痛。这句话我在哪里听过。对了,是我去杨蕊姐姐实验室的路上,章医生对妈妈说的。
那时我们已经抵达贵州,乘坐一个老伯伯的三轮车来到了一个村庄。我实在痛得不行,被落在了后面,章医生不想背我,就对妈妈说,你自己过来领。我趴在妈妈的背上,觉得周围的村庄很熟悉,像是姥姥家。村旁尽是些连绵的小山,太阳的线条柔和,让万物的丝线也柔和起来。
我们三人在墨绿的浓荫下徒步走了一会儿,眼前出现一个黑漆漆的洞口,洞口坡度很缓。章医生打开手电对妈妈说:“来吧,欢迎来到另一个贵州。”
洞底几乎全黑。章医生晃着手电筒,牵着妈妈的手,招呼我们乘坐一部老旧的轨道车继续前行。
“建国,研究院为什么会建在这种地方?”我记得妈妈当时这么问他。
“因为这里最隐蔽。”章医生说,“贵州的洞穴数量全球第一,长度全球第一,人们对这些洞的了解不比宇宙多到哪儿去,所以从理论上来说,这个洞比外太空都要安全。”
那时妈妈的另一只手紧紧地攥着我的手,她的手掌又湿又冷,我觉得不舒服想甩开,她却越攥越紧。
不知道拐了多少个弯之后,狭窄的通道豁然开朗,虽然还是伸手不见五指,但通过车轮的回响可以推测出这里异常空旷。我不痛了,灵活地从妈妈的背上跳了下去。我们在一座电扶梯旁边下了轨道车,扶梯很长,向上斜着延伸。扶梯的终点有些许光亮,一间纯白色的实验室出现在眼前。
我就是在那里第一次见到杨蕊姐姐的,在那里告诉她我叫“大头”的。
也是在那里将大脑取出,将肉体拿去火化的。
可是我总觉得,我把妈妈弄丢了。
后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有点想不起来了。
“大头!”杨蕊姐姐突然打断我糟乱的回忆,“是不是又忘了我刚才跟你说的话?”
“对不起。”我说。
“不要胡思乱想,”杨蕊姐姐说,“继续保持对双腿的注意力。”
害羞?我心想是啊,我怎么这么傻呢?女孩子害羞呀,怪不得她之前不敢正眼看我,怪不得之前她对我爱答不理。那个梦简直就是自己吓自己,只要我不脱裤子,她肯定不会跑掉的。于是我挥着双臂,迈右脚时身子向左倾斜,迈左脚时身子向右倾斜。女生们自动让出一条甬道。几步走过去,我抓起了靳梦的手。她的手还是凉凉的,骨节硬硬的,像是那年烈日下的半块冰块儿。紧接着,我的脸就不受控制地转向了右边,左脸火辣辣地疼。我一看,原来是靳梦给了我一巴掌。
她哭着跑开,几个女生追过去。周围的男生笑翻了天,王野捂着肚子蹲在地上,干张着口就是发不出声音。
那时,周围布满了动荡的彩色丝线,隐隐约约,琢磨不透。我既感受到了靳梦的痛苦,也感受到了同学们的快乐。这导致我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我站在原地挤眉弄眼,又哭又笑。
从那天傍晚开始,一直到我的大脑被剥离躯体之前,我总是害怕有人走在我的身后。每当有人突然出现在我的身后,而且距离不足五十公分时,我总会下意识地往前跳一步。
因为姥爷从我走出校门的那一刻,我走一步,他就在后面踹我一脚。从学校到家门口一共三百零五步,他就踹了我三百零五脚。
——真是个孬种!到家后,姥爷从嗓子里咳出一口黄痰吐到了门外。
——你听好了,要是以后再有人欺负你,你就揍他!
我摇了摇头,说我不想伤害任何人。于是姥爷又给了我一巴掌,这一巴掌打在我的背部,让我窒息了一小会儿。
——你听明白了?
这次我点了点头,因为我感受到了姥爷的痛苦,我看到环绕在他身边的纠缠的丝线,是一种悔恨、纠结、心痛与愤怒的混合感受。
——你给我重复一遍,要是有人欺负你,你该怎么办?
——揍……揍他。
终于,我感觉到双腿了。不,不对,不是双腿,是整个下肢。杨蕊姐姐说,试着动一动脚。于是我动了动脚,欢呼声和掌声再次响起,经久不衰。
“大头,你很棒,目前看来双脚很灵活。”杨蕊姐姐说。
“要安装头颅了吗?”我问,“安装完头颅我就能重新看到你们了吗?”
“不要着急,大头。”杨蕊姐姐说,“头颅正在调试,现在你可以休息一会儿,放松一下。”
在我的大脑还算灵光的时间里,我见过许多人,有邋里邋遢的人,有穿着西装的人。我经常能用那个破旧的摄像头,看到杨蕊姐姐笑容满面地接待他们,然后跟他们介绍我,介绍我的作用和功能。参观每次都是在我休眠时进行,杨蕊姐姐或许不知道,章医生把我的大脑设定成二十四小时激活的,所以就算是休眠,我的部分大脑也是在工作的,能隐约听到、或者看到一部分内容。
“这颗大脑对……的敏感程度超出……可以更加容易地探测……和……”
“……现在我们已经……的接口,使用……每年的收费……”
“不用担心,寿命……运行……而且您要明白,新一轮……等幻肢……就没这么好的价格了……”
“不怕,就算手术失败……消磁棒……方圆数百公里……”
有时候,我在每个月底进行深度睡眠修复时,也能隐约听到章医生和杨蕊姐姐的谈话。章医生说,有必要给他安装幻肢吗?这可是个大工程,目前的脑科学领域没人试过。杨蕊姐姐说,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你也知道所有脊椎动物的大脑在脱离肉体进入黑箱后,仅有五年的时间可以保持正常活动。从大脑脱离躯体的第三年开始,神经元和突触就开始走向失稳状态,继而导致癫痫。想要保持大脑活性,必须在五年内安装幻肢。否则我们做这个项目是为了什么?只为了赚这笔快钱?
那时,章医生做了一个嘘的手势。杨蕊姐姐说,没关系,他已经深度休眠了,再说他能懂什么呢?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杨蕊姐姐真是小看我了,我其实什么都懂,在黑箱里,我曾调用实验室内的文档为自己重新测试过智商,已经到达五十五了,比八岁那年时多了五分。所以现在我不傻了。
“大头,你在休息吗?还是又在想什么?”杨蕊姐姐问我。
“在休息呢,没想什么,”我说,“我切实感觉到我的双脚了。”
“感谢你的章叔叔吧,”杨蕊姐姐说,“为了给你安装幻肢,他已经连续工作十二个小时了。”
“谢谢章叔叔。”我说,不知道他能不能听到。
“头颅准备完毕了。现在,集中精神,关注你的脑袋,专注于你的五官。”
我说,好。
我开始回忆自己的脑袋,回忆自己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舌头。但是很难,我很难同时关注到这么多器官。我问杨蕊姐姐怎么办,她没说话,似乎在和周围的人商量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她说,这的确很难,那么你就顺着刚才的回忆,继续往下思考就好。但是要注意,不要钻牛角尖,不要让思想陷入漩涡。头颅包含了五官,是幻肢安装的重中之重,一定不能懈怠。我问,要多久安装好。她说,很快,好了我会叫你的。我又问,那现在我该回忆什么呢?她说,随便,只要能激活你的上丘脑,什么都行。我说那我可以回忆我的父亲吗?杨蕊姐姐好像愣了一下,她问,你还记得他吗?我说,我也不知道,但我想试试,她说,好,那你试试吧,还是那句话,不要强迫自己。
我没有见过爸爸,或许很小的时候见过,但我不记得了。
听妈妈说,我们国家在打仗,所以爸爸消灭敌人去了。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敌人这个词儿,我问敌人是什么,妈妈说是坏人。于是我问,爸爸是去消灭坏人了吗?妈妈沉默了一会儿,说,是的。然后我问,那站在坏人的角度看,爸爸是不是也是坏人呢?妈妈吓了一跳,似乎惊讶于四岁的我竟然会说出“站在坏人的角度”这种话。她说,对,但是你不能站在坏人的角度来看哦。我说,为什么呢?如果站在坏人的角度,他们也会消灭爸爸呀。妈妈没做声,之后,不论我再问什么问题,她都不再回答,好像心不在焉一样。
后来,一个叔叔来到家里,送来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光荣之家。我问妈妈,这是什么,她说,这就是你的爸爸。再后来,每隔一段时间妈妈就会抱着我去一个大厅里演讲。演讲的时候有人会哭,也有人会鼓掌。
那天傍晚,我问,爸爸是不是死了,一直没有哭过的妈妈终于哭了,像小猫一样。她总是这样哭,我在医院里她也这么哭,一看她哭,我就也想哭。我说,妈妈你别哭了,等我长大,我要让世界变得更好,不再有痛苦。妈妈,你别哭了,好不好?于是,妈妈就不哭了,她挂着泪珠笑着说,傻儿子,妈妈不在乎世界怎么样,只要你能健健康康地长大,妈妈就知足了。
之后,她去了深圳。又过了两年,大概是我上二年级下学期的暑假时候,一位姓章的医生来到了姥爷家里。他说自己来自深圳,是娜娜委托他来的。娜娜是妈妈的小名,我有点好奇,他为什么会知道妈妈的小名呢?他为我做了详尽的检查,我问他关于妈妈的事,他对答如流。于是,我跟他说了铁缸和挖掘机的事情,还有锐痛、钝痛,我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他。那时,我的语言能力很差,他问了我好多次才把事情弄明白。
姥爷在旁边一口一口地抽着烟,姥姥则在卫生间一件一件地洗着衣服。章医生起身递给姥爷一张名片,说,自己要去美国参加一项研究,娜娜也要跟着去。
——想去就去,跟我没关系。姥爷低吼了一嗓子。
章医生只好把名片递给姥姥。
临走前他告诉我说,不要让自己过度沉迷于锐痛,否则你的身体可能会吃不消。
我嘴上答应着,心里却不这么想。
放学后,我开始寻找重型机械存在的地方,我爬上土坡,钻进工地。我奔波于桥梁、隧道、港口的建设处,体验着剔骨的锐痛,然后享受着极致的宁静。可好景不长,随着锐痛次数的增多,我的钝痛也越来越重,就像牙齿坏到了根里,锐痛结束后的每一次的钝痛都像一口洪钟敲打在我的耳边。
于是,我被迫又回到了铁缸里。而且,由于钝痛的加剧,上学期间我不得不穿上那个铁皮桶。我恨铁皮桶,因为它会让同学们讨厌我,他们肯定觉得我是一个怪胎。尤其是靳梦,她肯定会在心里想,为什么大头会穿着一个铁皮桶来上学呢?
一天课间操,我穿着铁皮桶独自一人在一颗梧桐树下拾着落叶。远远地,我就听到了小王野那处于变声期的公鸭嗓子。小王野原名王海清,是我的同班同学,长得孔武有力,比我高了两个头,块头也顶我两个。之前有两个四年级的小混混找他的茬,被他挨个按在地上狠狠地揍了三拳。由此一战,他荣获了外号“小王野”。我则在美术课时,被老师叫到讲台上当模特,起名“桶里的人”,荣获了外号“桶子”。他鼓捣靳梦来摸我的头。他说:去摸摸桶子,手感很好!我望过去,看到靳梦白了她一眼。小王野不依不饶:“你怕什么!桶子都不敢摸?出了事我给你担着!”
他拽着靳梦的胳膊向我走来。到了跟前,靳梦开始挣扎,我看到她的校服裤管上粘了一只棉花球,我想伸手给她弹掉,却又怕挨她的巴掌。
——你放手。靳梦说。
——你摸摸我就放手。小王野说。
这时,我突然记起了姥爷的话,想起了那一巴掌。于是,在恐惧的刺激下,我突然对小王野说:我要揍你!小王野愣了一下,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我扑上去把他压倒在地。扑通一声,声音很大。
我听到声音,转头,看到妈妈被章医生压倒在地上。那时杨蕊姐姐刚给我做完体检,正在准备麻药。
妈妈说,我们不做了,不做手术了,智力低就低吧,长不大就长不大吧,我们认命。章医生说,不行,千辛万苦到了这里,怎么能半途而废呢?妈妈说,你骗我!她哭得像个母老虎,不停地用指甲去抓章医生那英俊的脸蛋,她大吼大叫,乱抓乱挠,像一个泼妇,不像我印象中温柔的妈妈。
我有些不好意思,说,妈妈你不要这样,章叔叔和杨蕊姐姐也是为了我好。妈妈让我闭嘴,然后从桌子上抄起一个针筒。章医生见事情不妙,从后面勒住妈妈的脖子,然后把她按到地上,扑通一声。
扑通一声,我记起来了。
我全都记起来了。
章医生说,我骗你什么了?我二十六岁,你三十九岁,要骗也是你骗我吧?!妈妈双脚胡乱地扑腾着,说,你这个畜生,你这个畜生!杨蕊姐姐叫了两个保安一起按住了她。我难受得要命,我哭着说,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了,不要欺负我妈妈,还说,妈妈你不要骂人。
杨蕊姐姐摸了摸我的头,让我乖。她走到妈妈面前说,这孩子活着本身就是一种折磨,你觉得他过得开心吗?如果把大脑取出来,将他对磁场和情绪的通感反应加以改造,用作矿业勘探、心理咨询之类的行业,不但能造福社会,还能把你的债务还清。你还年轻,又是烈士家属,条件不差。小章更别说,名牌大学的博士生,对你也是真有好感,你们可以再要一个正常的孩子,没必要把事情搞得这么僵吧?
我记起来,那时杨蕊姐姐示意章医生松手。但妈妈的情绪依然激动,所以章医生没有松手。我记得她的双手被按住,没法擦眼泪,只能不停地说,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
新的通路陆续打开,各种纷繁的记忆涌入脑海,我的心里像是被压了一块石头,倒是脑袋越来越灵光,奇怪的感觉在我的脑海中翻腾。杨蕊姐姐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事。她说,你冷静一下,头颅的大部分接口和神经元已经对接完毕了,现在要做最后的测试工作,你是不是又想什么奇怪的东西了?我说,没有,我会冷静的。
推倒小王野后,我压在了他的身上。靳梦惊叫了一声,引来了围观的同学,于是我立刻就后悔了。
就在我悔过的时候,我俩的位置已经转变,他把膝盖顶在我的胸口的铁皮桶上,铁皮桶开始弯曲,我知道我已经被他制服了。接下来,我知道会发生什么:他那沙包一般的拳头会狠狠地捣在我的脑袋上。但我不会把头钻回桶子,因为那会让我获得“龟子”之类的新外号。我会正面迎击他的拳头,虽然我手无缚鸡之力。
可我想错了,把我压在身下之后,小王野迅速地站了起来,尴尬地拍拍了屁股上的灰尘。我第二次冲上去,这次他有所防备,轻轻地给了我一脚。我失去重心,在地上搁楞搁楞地滚了两圈半,待到重新站起来后,我走到小王野跟前对他说:
——你这个,懦,懦夫。
小王野傻呵呵地望着靳梦和其他女生,挠了挠头。女生们围到了靳梦身边,笑着看我俩。靳梦对小王野说:
——王海清,你瞧瞧,桶子说你懦夫。
小王野笑嘻嘻地摸了摸我的头,被我一巴掌甩开。
同学们开始往教室的方向走去,小王野跟在靳梦身后,有说有笑。有那么一会儿,看着他俩的背影,我觉得靳梦以后很可能会跟王野结婚,或者小王野,或者其他什么人,总之不会是我。混合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我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一会儿,之后擦干眼泪重新回到了教室里。
然后,停电了。
由于停电,我的病奇迹般地好了。那天傍晚,所有的疼痛都消失不见了,我把铁皮桶脱下来,感觉浑身的血液都漂浮了起来,钝痛消失了,锐痛也消失了。我欢呼雀跃地拍了拍姥姥的后背,姥姥蹲在洗手间洗衣服。她回过头,甩来一阵皂角的味道,我看到她的眼睛里闪耀着星光点点。
——不痛了?
——不痛,了!
——真不痛了?
——真,的。
姥爷给我脱光了衣服,他按了按我的头、肩膀、手臂、肋骨、大腿、小腿和脚趾,我说都不痛了。姥爷面露喜色,姥姥从破烂的裤兜里掏出来章医生的名片,用电话拨了过去。
——病好了!是真的!什么时候回来?好……好。不急,没事!
由于全市的大停电,家家户户都点起了油灯和炉子。从姥爷和其他村民的聊天中来看,这次停电的范围好像很广,波及到了全省甚至北方地区。第二天上学时,姥姥让我带着铁皮桶,说让我备用,万一又痛了呢?我说,不,就算痛我也要忍着,因为我不想被人叫做桶子。
第二天的美术课上,我第一次确切地看到那些隐约的线条,之前只在铁缸里隐约地看到,不清晰。当时我还不知道那是“肺粒子”的生物磁场。只觉得是一种说不清颜色的细线,许多许多,环绕在美术老师,还有同学们的身边,有的从人的身体穿透,划出了一道完美的弧线,有的在人身上绕了一圈后向外辐射。我拿出水彩笔试着把它们画下来。
——大头,你怎么老盯着我呀?美术老师问。
——你这画的是啥?老师从我手里抢走了我的画。那时我刚把老师画下来,还没来得及画线。
——是我吗?
她抬起纤细的手臂,把我创作的半成品展示给大家。
——大家看看,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大头会画画了!
同学们笑了起来。
——真是人小鬼大,这东西我先没收了。
之后,越来越多的细线出现在我的眼前。尤其是漫漫黑夜,没有了路灯和其它光源的存在,一抬头就能看到遍布在天空中的巨网。颜色无法描述,总之不是肉眼所能见到的颜色,更像是我脑子里虚构出来的色彩。它们在空中飘荡,好像一张数十万公里呈弧线状的发光蛛网。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姥爷和姥姥,他们让我钻进缸子,说我还没好利索。我钻进了缸子,依然能看到那些线条。我把这件事告诉老师们,他们只是温柔地摸摸我的头,说大头真厉害。关于这件事,我要感谢戴老师,至少她一直都叫我大头,而不是叫我桶子。
当天下午,章医生和妈妈赶回来了,妈妈给我带来了礼物,一盒水彩笔和一个拼装的纸屋。我开心得合不拢嘴。章医生则详细地询问了我的所见所得,然后转头对妈妈点了点头。我看到,妈妈看章医生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
再晚一点的时候,我听到妈妈和姥爷吵架。姥爷说,他的病都好了,现在正上着学,去什么贵州。章医生则说,他的病没好,只要一来电还是会犯病,他不仅对大功率电器的磁场过敏,还对地磁场有额外的通感,甚至包括人体的辐射都有所察觉,您这里整天修路,会让他吃不消的。
姥姥拗不过妈妈和章医生,只好给我戴上了围巾和针织帽子,又往我兜里塞了不少肉松和饼干。姥爷背对着我,不说话。姥姥塞完东西,又用砂纸一般的手不停地抚摸我的脸,浑浊的黄色泪水滚下来。她问妈妈什么时候走,不着急的话再歇一天。妈妈说马上,机票都订好了。我沉浸在姥姥散发的悲伤、妈妈散发的紧张和章医生散发的兴奋的氛围里不能自拔,不过,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我问妈妈我可以和靳梦道别吗?她点了点头。我看向姥姥,她也点点头。
于是,我冲出了那个混乱的情绪地,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奔跑。那时,不知为何,我其实已经有了预感,或者说所有人都有了预感,那就是我马上就要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我不知道靳梦住在哪里,只好在大街上流着眼泪乱窜。我去了南山,去了小花园,去了以前我们经常去的根据地、小卖部,但是她都不在。于是,我只能发疯一般地奔跑,奔跑,再奔跑。
发疯一般的奔跑,奔跑,再奔跑……
发疯一般的奔跑,奔跑……
发疯一般的奔跑……
一阵战栗从脚心直通头顶,我好像长出了千万条新的肢体,从头顶向外蔓延,一直通到天堂。这时,杨蕊姐姐突然惊呼一声,惊呼声又引起一连串的连锁反应。有几个男人喊了起来:
“顶叶放电加剧!”
“颞叶异常放电,神经元群同步传导,癫痫发作!”
“立刻切断头颅链接!”
“来不及了!”
一阵阵快感从体内涌出。我好像感觉到了风暴、潮汐,感觉到了阳光、雨露、微风、战栗、火焰、闪电,种种新奇的刺激在体内翻云倒海。耳边,杨蕊姐姐不停地让我冷静,让我深呼吸,可我控制不住,我的想象力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一样在天空飞翔。我看到一头虎鲸破冰而出,在空中划了一个完美的弧线后落入水中。一转眼,寒风袭来,天空陷入黑暗,暴风雪携带着冰雹将一切吹走。然后,风暴越来越强,在南极大陆刮出凄厉的啸叫,啸叫逐渐变成尖叫……
“神经元正在自我攻击!”
“虚拟头颅无法断开连接,请求被拒!”
“神经递质紊乱,顶叶持续萎缩!”
“γ-氨基丁酸注入!”
“已注入,无法抑制神经递质,数据还在溢出!”
章医生建议物理拔出头颅和所有的幻肢。杨蕊姐姐表示反对,说这样会破坏我的反射中枢。章医生说现在拔出还来得及,及时止损是上策。杨蕊姐姐在思考着什么,所有人都在等她做最后的定夺。
终于,她拿起麦克风对我喊:
“大头!大头!”
她说,冷静,深呼吸,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回忆过去,想想你的家乡,想想那个女孩儿,想想靳梦。你们见过最后一面的,你还记得吗?
北极的风暴逐渐停止,周围尖锐的喧嚣也逐渐冷静,我睁开眼睛,重新回到了家乡,重新回到了那个离别的黄昏。风铃一般悦耳的笑声缓缓传来,我转头,见靳梦正和几个女生从小卖部出来,我想跑过去,但怕她不高兴。所以等其他女生离开之后,我从背后轻轻靠近,然后拍了拍她的背。她转过头,见到是我,紧张地四周望了望,确认没人之后,低下头问我怎么了。
——我要走了。我说。
——回家吗?她说。
——不是,去治病。
——去哪里呢?
——我也不……不知道,应该是很,远,很……远的地方。
——老师知道吗?
——不……知道。
——我可不会帮你请假的。她甩着油光锃亮的辫子四周望了望。
——不,不是,我只……是告诉你,我,可能很久……都见不,到你了。”
靳梦没有说话,夕阳下,空气中漂浮着沙尘的味道。一辆摩托车从我俩身旁呼啸而过。
——你能等,等……我回来吗?
——等你回来做什么?
——一起,一起玩。
——我不要和你一起玩。靳梦说,男女授受不亲。
——那你会和王海清结婚吗?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问出这个问题。
——你说什么呢?!靳梦看起来有些生气,我感觉出来了,她的确在生气。她说,我才不会和他结婚呢!见她生气,我就开心起来,我一开心就会说傻话。我说,那你会和我结婚吗?靳梦的脸先是紫了一下,然后立刻变白,最后又变红,眼看着就要发怒,她却突然笑了起来。她笑着说,虽然你脸生得俊俏,但是个子那么矮,脑袋又大又笨,怎么会有女孩子喜欢你呢?
她甩着辫子转身走去,我跟在她的后面问,那你之前为什么要和我那么好呢?她说那时还小,不懂事。我又问那要怎么样你才会喜欢我呢?她笑嘻嘻地说,等你长高了,长壮了,等你的脑袋没那么大了,没这么傻了,等你敢去骂那些欺负你的人了,我或许就会喜欢你。
那时,我的心脏快要蹦出我的胸膛了。我说,我有发育终止,指定是长不高了,那该怎么办呢?这时远处又来了一些人,好像是同班同学。她紧张起来,让我站在原地别动,别跟着她,然后说,那就等太阳从西边出来吧!
我问,可能吗?她说,一切皆有可能。
靳梦走后,一只强有力的大手抓住我的衣领。是章医生,他瞪着大大的眼睛说你在做什么?快没时间了,我们要赶飞机。这时妈妈从后面喊了我的名字,于是章医生笑嘻嘻地把我放下,替我整理了衣领,领着我向家的方向走去。
画面逐渐模糊,我从第一人称视角变成了第三人称,看着三个人融化在夏日的午后……
融化……
仿佛消失在意识之海……
“这是什么意思?”有人喊道,“为什么数据不动了?”
我觉得周围乱糟糟的,有许多人在窃窃私语。
“结束了……”杨蕊姐姐说。
“什么结束了?”有人问。
“手术失败了……”章医生说。
“那就赶紧重新开始呀!”又有人问,“时间就是金钱!”
没人接话,空气像是凝滞的胶着液体。过了一会儿,有声音响起来。是一位穿着蓝色衬衫的工作人员,他有气无力地说,目标脑体陷入了持续性癫痫,可能无法继续了。有人说,这怎么办,我们花那么大价钱投资了设备和股份,这大脑怎么说坏就坏?一位大腹便便的穿着西装的男士敲了敲黑盒子,也就是我大脑存放的地方,没有反应。章医生说别敲,这又不是电视。那人跟章医生吵起来了,说跟你没关系。章医生想动手,被其他人按住,然后声音越来越乱,杨蕊姐姐大喊一声好了!周围缓缓安静下来。
“要不……再试一下?”章医生说,他穿了一件白大褂,和我小时候看到的白大褂如出一辙。
“不行,所有神经元都失活了。”另一位穿着白大褂的操作员说。
“什么意思?”那位穿着黑色西装的人问。
“目标体脑死亡,”杨蕊姐姐说,她穿一套蓝色的修身西装,“大头死了。”
我死了?
不太对。
如果我死了,那我现在在做什么?
为什么我能看到他们?
我现在已经冷静下来了,完全没有了刚才的狂热。不过思绪还是像是刚刚沸腾过的热水,正咕嘟咕嘟地冒着。我尝试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漆黑,但我能感受到更细腻的东西,比视觉更清晰,比听觉更敏锐。我试着动了动手,周围立刻传来一阵惊呼。我动了动脚,又传来一阵惊呼,有人说地震了吗?
我能看到了,不是单纯的视觉。是感受,我感受到了周围的一切事物,感受到了杨蕊姐姐的头发,我感受到了我的幻肢,感受到了一切的颜色和物体。这种感受说不清道不明,像是小时候看到的那些丝线接通了我的每一根神经。我能感受到我面前摆放着一台贴标“东方一号”的计算机,高约15米,功率200kw,使用了最先进的800nm工艺。原来,所谓的心脏、躯干、四肢和头颅,不过是一个个应用程序。现在,这台计算机正通过上千条线缆与我那已经失活的大脑相连。
此刻,我明确地意识到我的幻肢并不存在于那台计算机上,我的意识也并不存在于那颗灰白相见的大脑里。我尝试站起来,可是没有成功,与此同时周围再次爆发出一阵惊呼,这时,我再次听到杨蕊姐姐的声音。
“不对,幻肢手术没有终止,重新链接!”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扭曲,“快!快!他把幻肢延伸到大地上了!”
飞机上,章医生对妈妈说,杨蕊是他的同学。“磁场通感症”就是由她发现并命名的,所以放心,肯定能治好。他还说,其实啊,这个疾病早在1820年就有过记载,但由于发病率极低,所以一直没有引起重视。
妈妈问,那智力障碍和少儿发育终止呢?这两个病也能治好吗?章医生握着她的手说,没问题,相信她。
我记得,那时妈妈的脸很憔悴,看不出来是什么表情。
到了实验室,当杨蕊姐姐说要把我的大脑取出来,将肉体送去火化时,妈妈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看向章医生。章医生说,你要听杨博士的话,她不会害你的。然后妈妈就发疯了,像只老虎一样,我在旁边吓得不敢动弹。等我再次醒来时,通过那个破摄像头,我看到了躺在手术台上的我。
实话实说,章医生的手艺是真不赖,我的身体除了头顶有一圈标准的圆形裂痕之外,再看不出有什么被破坏的痕迹。我猜测是他们在我头顶开了个盖,然后把大脑挖出来,再把盖子合回去。
两个工作人员把我的身体拿去火化,妈妈坐在凳子上,双手被反绑,嘴里塞着一块毛巾。我从摄像头里看得一清二楚,她在呜呜呜地哭。章医生拔出了她嘴里的毛巾,说,事已至此,节哀顺变。妈妈哭着问我去哪里了,章医生说一会就把骨灰给你。妈妈说不是,是大脑,他的大脑去哪里了?可不可以最后看他一眼?于是杨蕊姐姐叫了两个帮手,将带她带到了一个电脑屏幕前面。
屏幕里,一颗灰白相间的大脑漂浮在淡黄色的液体中,有两根拇指粗细的管子从大脑下方穿出,中间则有数不清的细小管道呈放射性向外辐射。
杨蕊姐姐指着屏幕中的液体说道,他还活着,你放心。你看,这些黄色液体是无菌液,里面包含了从他自身体内提取到的骨髓。看到那两根管子了吗?模拟的是动脉和静脉,其他的扩散性线束则是神经束,准备用来以后模拟身体器官的接口。
妈妈被五花大绑,对着黑盒子上的麦克风喊着我的名字,喊了好几声,我这才想起来回应。但我已经没有发声器官了,所以无动于衷。妈妈说,求求你们给我松绑吧,我不会闹了。松绑后,她走到存放我大脑的黑盒子旁,慢慢地抚摸着,我似乎感受到了她手指的温度,她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滴上去,滴在黑盒子上。她说对不起,妈妈食言了,没能让你在世界上好好走一遭。我对她说,妈妈,没关系,我的同学王海清,在放学时曾用一个破木头板让我体验过风的感觉,他把我绑在板子上,从一个小山丘上滑下来,那就是风的感觉,我没什么遗憾的了。
但很可惜,母亲听不到。
她擦着眼泪,右手往裤兜伸去,下一秒,掏出一个薄薄的修眉刀片,转身朝着杨蕊姐姐扑上去。可她太虚弱了,动作慢得像一只蜗牛。章医生一脚踢在她的手腕上,然后把她扛出了实验室。
这就是我对母亲最后的印象。
“这些接口的数据吞吐量超3000Gbps。”操作员盯着电脑说,“或许是光纤阵列宽带溢出导致数据短路,磁场化的意识就顺着地线进入了地壳内部……当然了,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目前观测到的,是意识束正下探岩层、地幔和地下水系统。”
杨蕊姐姐趴到了屏幕前,周围的人也趴到了屏幕前。操作员说您看,银河号计算机里只保存了原始的意识冲动,而上地幔和软流圈的磁场正在朝着信号通道模式转变。
“什么意思?”有人问,“信号通道模式?”
“大地正在逐渐获得意识……”杨蕊姐姐说,“他钻进了……地球内部……”
杨蕊姐姐说得没错。我感觉到了,一阵阵低沉的轰鸣,这是地球缓慢自转的声音,我感觉舒服极了,就像小时候钻进了水缸。
他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但我并不在乎。因为我的知觉,此刻正顺着复杂的贵州地下洞穴迅速蔓延。
我穿过地下水道,冲出地表,沿着乌蒙山脉向西飞过。跨越哀牢山,飞过喜马拉雅最高峰,俯冲过埃及,穿过裂谷与冰川。我的神经以每秒钟两万公里的速度在地壳内蔓延。我拂过每一株颤抖的野草,听见每一缕大气的呼吸。
我重新长出了皮肤,那是雨林和沙漠。我重新灌满了血液,那是大海和河川。
我一呼一吸,形成风暴,我一颤一抖,形成地震。我一奔一走,形成自转。
整个地球,成为了我的幻肢。
安装幻肢的前一天,我不小心连接到了实验室外的一个监控摄像头。那个摄像头很高级,可以三百六十度旋转,我查看了这颗摄像头的过往记录。里面有一段四年前,母亲抱着我的骨灰走出洞穴的画面。
那时她站在洞口乞求章建国,问他,可不可以每周都来看我,章建国说不行,这是一个保密实验。母亲又说一个月。不行。半年。不行。一年。不行!章建国说,不要心存幻想了!你要看清现实!
我继续翻找其他的监控,有一个安装在岩壁上的摄像头备份。我听到杨蕊说:
“你放走了一个定时炸弹。”
“那怎么办,你还能把她舌头割掉?”章建国说。
“不。”杨蕊说,“割掉舌头,治标不治本。”
“你什么意思……”章建国看起来有些紧张,“你要来真的?”
“不能留下任何隐患。”杨蕊说。
那时,我根本不明白这些对话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再后来,一场大火吞噬了姥爷家的二层洋楼和那棵榆树以及那口大水缸,我的家人没有一个幸免于难。工程师们修好了几个漏洞,抹除了几段资料,于是我就再也没法调用其他的摄像头了。
我问杨蕊怎么回事,她说那些影像都是你的幻觉,因为你的大脑将军漂浮在溶液里,所以很容易产生幻觉。现在我们已经帮你修好了,你再也看不到幻觉了。
“不好!地磁线正在消失!”
“不是消失!你们看!”
“……这是,地磁线正在反转?”
“为什么?”
“不知道……地核的自旋转已经停止,减速效果正在向上快速蔓延,预计十五分钟后抵达地壳!”
在场的工作人员看起来都有些紧张。
“插入消磁棒……”这是杨蕊的声音,这次她的决策没有得到支持,所有人都在反对。
“你疯了?”章建国的声音,“你要把大头的意识打散?”
“我没疯。解脱,你忘了吗?”杨蕊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滑稽。她说必须杀死大头,他要给整个世界解脱,他要让太阳从西边升起来。
不少人认为杨蕊的确疯了,也包括章建国。他头也不回地对周围说:“看着她,别让她乱动,否则所有人都血本无归。”
在这种混乱的情况下保持理性似乎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儿,本来对章医生不屑一顾的投资人全都乖乖地听了他的话,控制住了杨蕊。于是他继续在电脑上噼里啪啦地敲着什么,我知道,他应该是想构建反向共振装置,把我从地幔里剥离出去。我当然有对应的办法,只要把意识从地幔中抽出,延伸至大气的电离层,那就没有人能抓住我了——就像一滴墨水滴入海洋,你无论如何都无法找到它的踪迹。
那天晚上,杨蕊和我聊了许多。她说,我对磁场的敏感度是普通人的上百万倍,不仅能看到地磁感线,还能看到生物磁场。
“你不但能感知大地的疼痛,还能感知人类的疼痛,尤其是精神上的,你有比普通人更强的同理心。所以,你不是怪胎,你是天才,你是超级共情者。”
我点了点不存在的头,说:“杨蕊姐,你知道我小的时候,我妈妈打死过一只猫吗?”
“不知道。”见我主动挑起话题,杨蕊似乎有些惊讶,“为什么?”
我告诉她说:“那天妈妈骑着姥爷的踏板摩托车带我回家。快到家门口时,路边突然窜出一只黄白相间的猫咪,妈妈猛打方向,摩托车斜着飞出去,把小猫的肚子撞破了,它的肠子和内脏流了一地。妈妈的膝盖和胳膊肘破了皮,我一点事儿都没有。我爬起来,见妈妈受伤了,见小猫躺在地上抽搐,难受得要命,哭个不停。妈妈说,不要哭,不要哭,我没事的。但我还是哭,我说,小猫咪很痛苦,我受不了。妈妈起身,望着鲜血中的小猫,在花丛里找了一块石头。她说:回过头去,不要看。我回过头去,听到有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等再回头,见妈妈正用一根树枝把一动不动的猫咪挑到路边的花丛中。我哭着问妈妈,小猫还在痛苦吗?她说,小猫不再痛苦了。于是我立刻放松了下来,我问妈妈,你是怎么做到的?妈妈扔掉石头说,我给了它解脱。”
“然后呢?”杨蕊问我,“你想说什么?”
“那只小猫其实挺幸运的。”
“为什么?”
“起码还有妈妈给它解脱。”
“如果不是被你们撞到,”杨蕊说,“它本身可是活蹦乱跳的。”
“没错,可有时这种事是没办法避免的。”我说,“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小猫不从那条路上走,或者妈妈不打方向,那这件事就不会发生,对吗?可是时光不能倒流。”
“的确。”
“它没得选,我们也没得选。”
我们两个安静了一会儿,杨蕊敲着键盘,似乎在消化我说的内容。我真怕她察觉到什么,察觉到我的语言逻辑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可她没有,于是我继续说下去,虽然冒险,但是值得,或许以后我就没有机会说了。
“我们人类,好像一直都在痛苦之中呢。”我说。
“可能吧,”杨蕊说,“人生下来就是痛苦的。”
“我在四岁时曾答应过妈妈,”我说,“我要让世界变得不再痛苦。”
“是吗?”杨蕊停下键入,饶有兴趣地盯着我那灰白相间的大脑说,“你准备怎么做?”
“我也不知道,很难,不是吗?”我说,“或许我做不到。”
“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做什么,”杨蕊似乎放松了一些,眼神重新回到了屏幕前,“休息吧,明天你就要重返这个世界了。”
回忆渐渐消失,耳边的聒噪也渐渐消散。
如果现在有人问我,变成地球是什么感觉,我会这么告诉他:
就好像是长了一个大头,然后从大头和脖子的连接处生出了数不清的四肢,数不清的四肢又生出了数不清的指头,无穷乘以无穷,像只千足蚰蜒一样。我不知道该怎么去控制这些无穷的末端神经,就像千足蚰蜒也不晓得走路要先迈哪条腿一样。但我可以像蚰蜒一样,全凭本能去控制任意一条肢体的任意一个指头——我既可以搅动海水,在大西洋的中心点卷起一只高约三百米的通天巨浪。也可以谨小慎微,给南非的一个蚁窝入口造上一个灵巧的活动门。
我开始往大气的电离层逃逸,只要逃过章建国的反向共振,我就可以彻底自由,可以安心地让地磁继续倒转,让地轴缓慢倾斜,最终让太阳从西方升起。此刻,或许有上百亿人正在盯着天空,他们会是什么感觉呢?是绝望,还是期待?我不知道。
但就在这时,我停下来了,不受控制地停下来了。恍惚之中,我似乎见到了一个孩子。他的头很大,身体很小。他蹲在铁缸的阴暗处,不停地哭泣,我问他,你为什么要哭?他说,他恨自己。我问你为什么恨自己呢?他说他恨自己没有憎恨的能力,恨自己没有愤怒的能力。没有这两种能力,让世间所有的爱都离他远去。
我告诉他,说不是的,你想想看,这个世界上一直有爱你的人,对吧。他点了点头,抬起那模糊不清的脸颊,说,可是,他们都因为这个原因离我而去了。我说,或许是,或许不是,有时候事情发生了,并不是我们能控制的了。
小男孩点了点头,擦了擦模糊不清的泪水。
“走出缸子吧。”我说。
这时,有一只大手从缸外的光明中伸了过去。孩子望着光芒中闪耀的大手,似乎在思考。我说,没时间了,赶快走出去吧,一旦你走出缸子,那么就没什么再能限制住你了,你可以呼风唤雨,掌控万物,可以完成对母亲许下的诺言,给与整个世界以解脱。
孩子缓缓伸出手,与大手相握。我的体内开始沸腾,万物重新归于我的掌控——液态铁镍的涡流将托起整颗行星缓慢翻转,喜马拉雅的雪线将融化成河,太平洋将掀起百米高的巨墙。
可就在这时,孩子突然转向我问道:如果那只小猫拥有我们这样的能力,那么它会在肚子破掉的时候,给世界以解脱吗?
地磁倒转的轰鸣戛然而止。大手消失了,缸子外面的光也消失了。小男孩重新蹲回铁缸,那模糊的脸颊重新阴沉在浓烈的黑暗之中。
的确,世界其实一直都是美好的,不是吗?该给予解脱的,从来都不是整个世界,而是那只肚子破了的小猫。
章建国还在忙碌,试图把我从地幔回收至计算机内,我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在做最终的决定之前,我问他,你确定要我这么做吗?小男孩的脸埋在膝盖里,说,你不要问我,你自己心里有答案。大地继续震动,我感觉自己的部分意识正沿着地幔回流到贵州那个地下洞穴,我感受不到我的脚趾,也认不出墙上的文字了,那些符号像是长出了毛边,毛边渐渐扩散到周围,消解掉了一切的意义,我知道自己正在重新变得蠢笨。
于是我立刻行动起来。我学着母亲的样子,从地上捡起了一块砖头,我对小男孩说,那么,你准备好了吗?他抬起脸,虽然隐藏在黑暗中,但我知道那是一张幸福的脸。他说,我准备好了。
你确定吗?我问。
我确定。他说。
不知道为什么,太阳终究没有从西边升起。只是在某个黄昏,杨蕊姐姐所在的贵州洞穴实验室的警报器全部失灵,好像有好几个大棒子自动脱离了安全栓,插到了爆破井里。
我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我想睡觉了,但是周围很吵。一个男人说,谁放下的消磁棒?一切全完了,大头的意识要格式化了。格式化是什么?我不知道,我只觉得困。可我总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梦,我梦到自己变聪明了,我梦到自己飞上了天空,还梦到了那个无人知晓的村庄,有一颗被烧焦的歪脖子榆树正偷偷抽出新芽,树下铁缸的裂纹里,一丛野菊正开得鹅黄。
我还想继续往下想下去,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但我觉得模模糊糊的不知道该做什么了我想妈妈了但是锟uυ嬈燧鑑?y^?纘■髫□
审校:佳琳、于苏斯
9 Comments
这篇太炸裂了,情感很细腻,中国有自己的阿尔吉侬的花束了
之前读过作者的《污虹》,感慨行文非常行云流水。这篇更是再上一个台阶,无论是文字流畅度,还是故事情节、人物塑造,对话艺术,都相当成熟。简单的几句话就能够让我在脑海里实时生成人物形象,吐痰的姥爷、说脏话的王野、外貌协会的靳梦、利己的杨蕊……主角的人物弧光更是饱满细腻,我在阅读过程中好像也拥有了共情能力,枯井般的眼睛时不时也会涌上来一些湿润。
好的作品就是这样,不仅能讲好一个故事,还能调动读者的情绪,更能让读者陷入沉思——“世界其实一直都是美好的,不是吗?该给予解脱的,从来都不是整个世界,而是那只肚子破了的小猫。”
不是我的泪点低,真的很感人,自看过(追风筝的人)再没哭过的我。从看到一半到最后,可以说是泪水不断,感谢作者给我们带来这么好的故事
故事的叙述技巧蛮帅的,结尾略微有点弱,总之还不错的一篇。
胡深的文章好像总是不用担心被剧透,因为其文章的科幻点子总是两三句话就能说得清。比起一些科幻作家科幻点子堆砌起来的豪华大餐,他的文章更像一碗普通的蛋炒饭,咋看上去平平无奇,细品才能嚼出大厨付出的情感和汗水
难得看到如此精彩的作品。孩子最难掩饰恶意,于是在大头面前把幼稚的恶暴露无疑。大人们学会了伪装,但在利益崩塌面前还是露出了马脚。此外最难忘的是小说后半段的场景描绘,恢弘又细腻,非常有画面感,不禁想象如果改编成影视作品会是怎样的震撼。感恩作者带来如此多样而高质量的阅读体验!
重读一遍,感觉有佛学的精神在里面,世界与(我)本一体,最后用爱与世界和解,与所有的善与恶和解!这是我的理解,宇宙不会犯错,众生平等,所有的算计与伤害在如如不动中崩塌。消融,最终归于初始,如来。
近几年看过的最好的小说(btw这算科幻吗?)
文笔很强,氛围很足,这是优点也是缺点。氛围太强,再加上整体氛围是忧伤和绝望,所以到了结尾不给宣泄口的话,会让忧伤和遗憾一直向后延伸,甚至延伸到生活面。给人的感觉,就是堵着一口气儿,哪怕结尾把反派全埋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