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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章
第一次见到陈恩或陈泽是在一个雨夜,之所以用“或”,是因为现在我已分不清他们谁是谁。我甚至怀疑他们根本就是一个人。
一个月前那个雨天,轮到我值夜班,白日里刚接到上级查岗的电话,当晚我寸步不敢离岗。那晚的天气也没给人擅离职守的机会。轰鸣的雷声,呼啸的狂风和倾泻的大雨将屋外渲染得如同末世一般。警局如同一座孤独的避难所,安静地矗立在这片风雨飘摇之中。我缩在窗边,在窗扇的震颤声里,抓耳挠腮地润色当月工作总结,想盖过难看的破案率。
推拉门滑开的嘎吱声响起,我只当是搭档巡逻回来,正想劝他去里间休息片刻,换下被雨淋湿的制服。但来人没有立即进门,一只脚踏上门槛,另一只脚迟迟不肯往里迈。我抬头,这位从水里捞出来的年轻人这才走进屋,面色惨白如纸。他对我说:“警官,我要报案,陈泽杀了人。”
“陈泽是谁?”
“我的右半脑。”
他说自己是左半脑陈恩,杀人的是右半脑陈泽,他们共用一具身体。那天他只在上午出现,下午和晚上都在休息,由陈泽来掌控身体。再次醒来时,他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别人家,旁边还躺着同事的尸体。
我生疑:“你怎么这么肯定,人是另一个你杀的?”
他哑然张口,又闭上,过了会儿才说,他找物业查过最近几小时的监控,只看见自己的身体和死者一同进屋。当然也不排除会有别人潜伏在屋内伺机杀人,并把他打晕。啊对,这么说来肯定还有别人,陈泽不会干完这种事情后一声不吭把他丢出来……
我打断他,说这些我们都会去查,你直接说死者在哪,我们申请搜查证,马上出警。
据陈恩描述,死者住在一栋四层楼的半山别墅里。山路平缓,驶入小区大门后我们沿湖绕行。湖边围栏低矮,恰逢暴雨,道路湿滑,纵然午夜少人,警车依然开得很慢。警笛声几乎淹没在喧哗的雨声中,雨刮器奋力拨开狂暴的雨帘,挥出重影。流动的水幕和浓重的夜色并无损于景致的豪奢,搭档目不转睛凝视窗外,啧声感慨,这里的一套房至少值三千万。
我们跟随导航在一栋屋前停下。房屋风格现代,外墙轮廓利落,灯火通明,屋外的榉树足有三层楼高,体能稍强的人都可以顺着粗壮的枝桠翻进流线型的露台。但露台的窗扇都从内侧牢牢闭锁,没有被撬动的痕迹,树干上也没有擦痕。结合从门口物业拷贝到的监控录像,基本排除第三人闯入的可能。
敲门许久,无人应答。搭档上前撬开门锁,我和另一位同事沿花园外墙拉起警戒线,封锁案发现场。
一楼和二楼基本正常。上到三楼时,一股恶臭扑鼻而来,将整间屋子都笼进阴翳之中。明亮的灯光下,死者正仰倒在客厅沙发上,身前的茶几上是倾倒的酒瓶与酒杯,身下是一摊湿润的污浊。他死相很惨,脸部肿胀呈紫色,吐着舌头,眼球突出,脸皮内侧还有细小的出血点。翻开衣领,环绕颈部一圈的半指宽勒痕清晰可见,勒痕上部的皮肤呈暗红色皮革样化。
“初步判定,死亡时间在两到三个小时之间。”搭档隔着塑胶手套,小心翻动死者的遗体。
“作案工具是……皮带?”我有些迟疑。现场没能发现那根皮带的踪迹,但陈恩来报案时,西裤上横着一根,尺寸大致相同。
我们在四楼书房的抽屉里找到死者的身份证件,相较死者原本的外观并没有太大变化,我们几乎可以推定死者叫严定坤,是房地产大亨严胜的儿子。之所以说几乎、无法完全确定,是因为我们从死者的背包里翻出来一套死亡证明。证明上的照片和身份证号都与死者完全一致,唯独姓名是严定乾,死于八年前。
现场取证工作完成后已是凌晨四点,陈恩早已作为第一嫌疑人转入分局拘留所,由其他同事接手审讯。提交证物和报告后,我去看他。他比刚来时情绪平复了很多,只张着满是红血丝的眼睛盯住我,等我开口。
“你和死者是什么关系?”简单翻阅审讯记录后,我重复同事问过的问题。这是一个通用的技巧,让嫌疑人一次次回答问题,从他们的陈述中找出破绽。
“他是我实习公司里的前辈,出手大方,没什么架子,所以我们关系很好,从没闹过矛盾,同事们都可以作证。”他看起来已经适应了这种问询,会主动提供相关信息。可他越主动配合,我越难以相信他。
“你们认识多久了,你经常去他家吗?”
“从入职算起,认识快半年,但熟悉起来也就近几个月。陈泽我不知道,反正我从没去过他家。这是我第一次进他家。”
“死者是严定坤对吧,他知道你是双脑人吗?”这个问题或许是首次被问及,他卡壳片刻。
“应该不知道。”他顿了顿,“我们入职时只提交了我的身份证,每天我和陈泽互相交接工作,从没出过岔子。”
“双脑人就业比一般人有优势吧,你为什么要隐瞒?”
“也不是隐瞒,就觉得没必要说。我们想像普通人一样生活。”
闲话铺垫够了,我决定问点关键的:“你说是陈泽杀的人,你来自首,他同意吗?你不怕连累到自己吗?”
“他还不知道。但我有什么办法,他把我丢在现场……我也是无辜的啊!”他的焦急看上去不似作伪,“我只想着,主动配合调查应该能从轻量刑吧,至少我不能包庇他。但你们可别真把我和他一起处置啊。我们是不同的人!”
“近几年针对双脑人犯罪出台了不少保护法。放心,如果不是你做的,谁也不会冤枉你。”我简单安抚过他,见他情绪稍缓,才问出我真正想问的问题,“你知道吗,严定坤也是一个双脑人。”
他眼神闪烁一下,继而紧盯着我,缓慢摇头。他在观察我。这可不是不知道的反应。
我知道今天想必问不出什么了。嫌疑人不老实。
第二章
天色昏沉,涌动着团团乌云。正是暴雨将至未至时,空气潮湿,连呼吸都感觉沉闷。楼下死者家属也如乌云般聚集,将警局活活吵成了菜市场。
我捂住耳朵,继续检索档案。正巧搭档拎着一袋小笼包进屋,我拦住他,劫下两个。
“老大说三天之内必须结案哈。怎么样,有眉目没?”搭档抬抬下巴。
我喊他来看。
这是八年前堰阳市的法庭终审判决报告,被告严定乾因酒后驾车肇事逃逸,被吊销机动车驾驶证,并终身禁止考取驾照。我和搭档对视一眼,同时想起监控录像带里,严定坤开车带嫌疑人回家的情景。
我们继续往下翻,案发现场的车辙鉴定报告显示存在二次碾压的情形,最终法院以故意杀人罪判处严定乾死刑。死刑于次月执行。
那是一场别开生面的死刑,在人类历史上都意义重大。此前,由于缺少对双脑人的认定标准,只能将他们简单地归类成精神分裂,导致一些双脑人罪犯逍遥法外。随着双脑人群体逐渐扩大,法律也逐步完善。这是国内首次针对双脑人中独立个体执行死刑,从业医生找到对应半脑,将抑制脑细胞活性的管制药剂注射进对应脑区。行刑后,单从肉眼可能看不出死刑犯的明显区别,但一个承载着独立精神的半脑已经宣告脑死亡。
“当初的医学水平可能都不成熟,严胜竟然会允许这场死刑执行。也不怕出医疗事故,把另一个儿子也搭上。”搭档咋舌,“要不是严胜正在局长办公室大闹天宫,我差点就信了。”
“大老板嘛,信奉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吧。”我随口戏谑,心里却也暗自猜测,当年的案件或许另有隐情。
“去问问当年的参与者?”搭档建议,“不过跨市的案情协助,流程太复杂。”
我也跟着叹了口气。看嫌疑人的反应,显然之前早已知晓被害者双脑人的身份,说不定还和当年的事件有些关联。但他这样遮遮掩掩,还得另外找到突破口才可能撬出几句真话。
随后,我们依次走访嫌疑人的房东与合租室友,公司同事。他们都只认识陈泽,不知道陈恩。在他们口中,陈泽除了记性不太好,偶尔会情绪低落,总体上是个很好打交道的人。最后,我们前往嫌疑人的学校,提取到陈泽的档案,得知八年前,嫌疑人正就读于堰阳市第三中学。看来,跨区办案势在必行。
得知现在是陈泽在掌控身体,我想再见一次嫌疑人。刚审讯完的同事欲言又止,说老大已经要求结案了。
我皱眉:“不是刚说给三天吗?”
同事也叹气:“还不是严老板威风咯。知道嫌疑人已经认罪,一刻都不愿意等。”
我们互换资料轮番看过,还是觉得疑点重重:“申请暂缓结案吧,还得再盘一盘。”
被昼夜不停地审讯了两天,陈泽正坐在长椅上仰头靠墙打盹,脖颈僵硬地歪倒在一边,和严定坤的死状极为相似。被我推门的动静惊醒,他手臂滑落,眼皮却只掀开一线。待我和搭档落座,他才懒散地扭回身子,将我们纳入眼皮。
和陈恩的急迫不同,陈泽看上去很漠然,不太愿意配合问询。他的回答很慢,一蹦一个词,好像说话能费他多大劲似的。
“是不是你杀的严定坤?”搭档的语气很严厉,配合审讯室的氛围,通常很有震慑力。
陈泽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你为什么杀他?”
“失手。”陈泽垂下眼皮,好似对这个话题毫无兴趣。
“什么意思?交代清楚。”他无所谓的神态让我不适。我前倾下身,盯紧他的表情。
“老严想和我玩情趣,我配合他而已。第一次,手生,失手了。”还是吊儿郎当的表情。
搭档愤怒地靠回座椅:“想清楚再回答。胡编乱造属于妨害公务罪,罪加一等。”
他神色不动。
搭档猛拍桌子,发出哐的一响:“你这桩案件性质很恶劣。故意杀人罪可以判死刑的,你知道吗?我们这是在帮你。”
他置若罔闻,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你认识严定乾吗?”搭档又问。
他懒懒地摇头。
连谎言都如此敷衍。搭档问不下去,看我一眼。
“陈泽,杀人之后你遭遇了什么,为什么是陈恩醒来?”我换了个话题。
“太激动,晕了。”
我上下打量他,横竖看不出他哪里能和激动二字扯上关系。
我又问:“陈恩报警,你恨他吗?”
“随便他。”他坐直了一点,翘起二郎腿,又在我搭档愤怒的呵斥声中将腿放下。
“你有想过你杀人会对陈恩产生多大影响吗?你们是一体的。”或许这会是个突破口,我循着话题追问。
“一人做事一人当。”他冲我挑眉,难得正视了我们。
“所以,你还是在乎陈恩的。”我放缓语气,“你配合我们梳理案情,在监狱里好好立功,都有减刑的机会。基本上蹲个几年也就出来了。”
他却重新垂眼,仿若未闻。
我不放弃:“陈恩很害怕。我看他本科学的财务管理,正在考精算师,他还有大好前程呢。”
对面连呼吸都没乱一下。刚刚撬开的一点缝隙重新闭合。我和搭档对视一眼,束手无策。
“既然问不出东西,那就结案吧,严胜早就等不及给他定罪了。”搭档起身推开座椅,故意说得大声。
陈泽的腿抽动了一下,我回身去看时,他却重又掩住所有表情。
走出审讯室,搭档还忿忿:“我还真没见过这么不配合的嫌疑人。咱们跑上跑下查来查去的,都是为了谁啊。”
“或许,他就是在求死?”我灵光一闪,想到当初严定乾那起车祸案。他们当初同在堰阳市,或许那个案子在当地也曾轰动一时,给了他犯罪灵感。由于难以避免伤及无辜,出于对基本人权的保障,针对双脑人人格的医学手段一直属于违禁领域。而严定乾案是首例对双脑人中独立个体执行死刑的案子。
——如果陈泽想要自杀,又不愿意拖累陈恩,争取死刑或许是他唯一的方式。
我不能就这样结案。
我敲开局长办公室的门,严胜果然正大马金刀坐在局长办公桌对面。考虑到案情保密原则,我有些迟疑。
“来汇报严定坤的案情进展吗,就在这儿说吧。”局长的视线扫过严胜,冲我点头。
逐条汇报完进展和疑点,我提出想去堰阳市进一步调查的请求。果然,严胜不耐地起身,开口打断:“这个案件已经拖得够久了,让人质疑警局的公信力……”
他可不是我直属上司,我没有分神看他,语调不变说出最后一句话:“犯罪嫌疑人在刻意隐瞒什么,似乎有意求死。倘若贸然结案,只怕正中嫌疑人下怀。”
严胜不知想到了什么,偃旗息鼓坐回沙发,居然没有继续质疑。
局长沉默片刻,抬手拍板:“追查到底。”
我们得到了宝贵的两天。
不知是局长发力,还是严胜手眼通天。跨区协作办案的系列函件经过层层审批,通常需要一周时间,这次走特批,当天便办了下来。我和搭档即刻启程,前往堰阳市。
陈恩家住得有些偏僻,穿过一条长长的隧道后,还要沿小路步行十余里,才能见到零落的居民楼。循着导航叩响房门,开门的是陈恩的母亲宋晓羽。这位女士约莫四十来岁,举止优雅,只是面上笼着一层若有若无的愁悒。
“请问出了什么事吗?”她将门拉开一条小缝,轻声细语地问询。
“涉案调查。”搭档亮出证件,“鉴于案情还需保密,我建议进屋详谈。”
和陈泽杂乱的租房不同,这套房子被收拾得井井有条,透出住客对生活的热爱。博古架上摆满了家人的合影,其中一张倒扣的全家福吸引住我的视线。画面里每个人都笑得开心,但三个大人之间的站位距离较远,不像传统家庭的亲密。正中一名男子二十来岁,一左一右站着两名年轻女子,女子身前各揽着一位小男孩。照片右边那位女子的眉目和面前这位颇为相似,而她身前那位多半就是幼年的陈恩了。
“那个女人是谁?”我点点左侧的女子。
“陈念的妻子林久,是医学院的一名老师。我丈夫是陈深,在日报社工作,是一名双脑人。他脑子里的另一个人就是陈念。”女子说着,伸手抚过中间那位男子,语气平淡,看不出丝毫怨怼。
“这张照片为什么要盖住?”我故意发问。
她沉默片刻:“因为陈念的孩子陈曦去世了,车祸。”她指了指左边女子身前笑容灿烂的小孩。
我精神一振。
“什么时候的车祸?”
她歪头算了算:“八年前。”
对上了。我和搭档对视一眼。知道这趟来对了。
“警官,这些陈年旧事就不提了吧,你们今天来是想说什么?”她有些戒备。
于是我们坐下,开始介绍案情。案件概述原本五分钟便能讲完,但安抚这位女士的情绪花费了半个小时。其间,我们再次掏出所有证件,将用过印的函件放在灯光下展示,甚至拨通堰阳市警局热线来确认我们的身份,总算取得了她的初步信任。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女士还是连连摇头,“陈恩和陈泽向来懂事,是心地善良的好孩子,学习也肯吃苦,出格的事半点都不做的。你们弄错了。”
我理解这位母亲的质疑。在拿到陈恩和陈泽的档案,看到他们漂亮的履历时,这种违和感便一直挥之不去。是什么,让一位品学兼优二十年的学生毅然走上犯罪道路?这样坚定的作案手法,和拒不配合的受审态度,都指向了更深层的犯罪因由。而我们的使命,就是找到它,还原事件的真相。
“您还记得严定乾吗?”我故意发问。
她迟疑地点头。
“本案受害人是严定坤。”我放慢语速,成功看到她瞳孔放大。
“当初严定乾被判处死刑,是因为故意杀人罪。但本案的量刑比较重,恕我直言,以严家的势力来看,这样往重判刑的案例十分少见。我们怀疑其中有别的隐情——”
“什么意思,是有别的势力在针对双脑人吗?是不是有人想拿犯了错的双脑人做医学实验?”她急着打断我。
“事情还没有调查清楚……”被她的想象力惊到,我斟酌措辞,趁热打铁劝道,“现在陈泽也面临着类似的状况。他拒绝配合调查,但欣然承认杀人事实——如果继续这样下去,照严家眼下追究到底的形势,陈泽多半也会被判处死刑。”
我同她对视着,一字一句说给她听:“我不相信陈泽会毫无理由地杀人,只有你告诉我内情,我们才能帮他争取减刑。”
我并没有夸大事实,严胜正在全力施压,罔顾案件调查过程需要保密的原则,几乎住在了我们局长办公室,全程旁观调查进度。他不会有丝毫心慈手软。
“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傻啊……”她终于掩面哭了出来。
第三章
双脑症是一种罕见的返祖现象,在人群中只占千分之零点几,特殊的脑部结构让他们更容易取得世俗的成功。宋晓羽和陈深从未意料到他们生下的孩子会是双脑人。对于这份命运的馈赠,他们格外欣喜。
初为人父,陈深恨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都陪在孩子身边,看他蹬腿挥手吐泡泡,猜测现在醒着的是哪个小宝贝。可他只能控制身体12个小时,剩下的12小时便该还给陈念。偏巧陈念正在狂热追求林久,时间一到便迫不及待将他挤走。为此,他们通过写字的方式吵过很多场架,陈深使左手,陈念用右手,俩手一起笔走龙蛇,把旁观的林久逗得前仰后合,也算阴差阳错。
双脑人宝宝很难带。和海豚一样,他们采用单半球睡眠,两个半脑轮流休息,总有一个半脑保持清醒。这种睡眠模式在远古时期曾帮助人类先祖躲避过许多袭击与灾害,但在现代社会,只能折磨他们的监护人。为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宋晓羽四处搜罗磁带和光碟。从高雅的古典乐,到童趣的早教课,屋内从早到晚都播放着音频。在这种全天候的学习氛围里,陈恩和陈泽飞快地成长起来。三岁大时,陈恩便能流畅地编织故事,陈泽可以在三分钟内解开鲁班锁。每个万籁俱寂的午夜,陈恩会安静地看书,一本接一本;陈泽会轻手轻脚摆弄乐高,搭建起宏伟的建筑,到天亮时再统统拆掉。
他们确实早慧又懂事,可宋晓羽知道,他们一直不开心。
他们分斤掰两地均分半个白天与半个黑夜,却仍像活在按下快进键的连续剧里——与外界的关联脆弱而断续。无论怎样细致地交接,他们还是记不清老师讲到的“上节课”,听不懂同学们不断演化的玩笑,错过家人情绪急变的缘由。那些周围人哄然大笑与默契相视的时刻里,他们被分化成人群中的孤岛。他们从小就明白,自己和其他人生活在不同的时间里。
他们不得不对人际关系加倍敏感。
这也让他们更加难以面对自己的父亲。他们眼中的父亲是一个复杂的角色,既是独立的,也是共享的。不论宋晓羽解释多少次,年幼的孩子依然本能地将拥有两个家庭这件事,视为一种无法原谅的背叛。他们像两颗易燃的小炮弹,对林久冷眼相待,对陈念和陈深出言不逊。比同龄人早熟的他们,叛逆期也显得尤为漫长。
长大后的陈恩告诉妈妈,在那些孤灯挑尽的夜里,唯有父亲造访过他们的房间,夸赞陈泽高超的艺术造诣,为陈恩串讲中外名著间那些幽微的关联。那时的父亲像按下慢放键般平静而松弛,会悉心听取他们每一句稚嫩的见解,交谈起来又博古通今,好似无所不知。这些仿若偷来的夜晚构筑起他们灵魂的基底,一遍遍抚平他们白日的折痕。可夜晚过半时,父亲便会像午夜零点的灰姑娘一样匆忙离去,罔顾他们的挽留与请求,一脚踏入另一个家庭,去做别人的好爸爸。
那个“别人”,就是陈曦。他们因此,一度对这个弟弟颇有敌意。而大人们反反复复让他照顾好弟弟的叮嘱,更如火上浇油。
可陈曦自小便喜欢黏着哥哥,被欺负也不哭,依旧望着哥哥笑。他还有着惊人的敏锐,天生就能区分开陈恩与陈泽。没过多久,便见陈曦成功降服哥哥,成为一条颐气指使的小尾巴。宋晓羽甚至风闻过他们在学校里的名号——“地狱三头犬”。此事一度成为家人间的笑谈。
意外发生在八年前。陈泽在学校和人发生口角,放学后约了一场架。这本是小事,他们不拿工具,不带帮手,也没打算惊动任何家长老师。出于稳妥,陈泽让陈曦放学后独自回家,不要围观。陈曦很听哥哥的话,忍住好奇乖乖答应,按时坐上了回程的公交车。在终点站下车后需要穿过长长的隧道才能回家,陈曦走进了隧道,却再也走不出来。
那是一个地震般的下午。宋晓羽每次回想那天,都牵不起一条完整的时间线,当时的一切都被冲击成碎片。不止那天,后来的很多天,那些碎片扎进每个人的心里,逐渐熔炼成他们生活的底色。在每个夕阳沉落摇摇欲坠的傍晚,她总会想起那天,陈泽拖着书包站在门口,背光的轮廓勾出一道金边,他顶着脸上的淤青,眼神躲闪地问他们找弟弟。她和林久正在厨房准备孩子们最爱的炸鸡腿,一齐回头笑着反问:“小曦不是每天都跟着你吗,怎么问起我们来了?”
之后就是混乱,焦虑,打不完的电话。宋晓羽在一片纷乱中留意到陈泽的欲言又止,追问之下,得知隧道内发生了一起车祸。血流得太多,晃得人眼疼心乱,陈泽路过时没敢细看。
他们终究还是仔仔细细去看了。头颅看不真切,内脏分不清楚,但右手小指上褐色的痣与左小腿内侧暗红的胎记依然清晰可辨。
两个幸福的家庭一夕倾覆。
陈恩再也没有和人打架,每天按时回家。他变得更加沉默,对林久和陈念的态度变得缓和,不再幼稚地同他们作对。
而陈泽逐渐变得冷漠,他将房门锁上,执意一个人捱过所有漫长的夜晚。他将陈深拒之门外,似乎想将爸爸完整地还给弟弟。
林久和陈念请下长假,蹲守警局,紧盯案件调查进展。可案情需要保密,他们被拒之门外,只能在警员上下班时拦住他们,苦苦哀求,希冀他们从指缝间漏出一点消息。一位年轻的警员心生不忍,劝他们回去,说肇事者是房产大亨严胜家的公子,已经请来了最好的律师,所有对话都要经过律师转述。目前还在拉扯,根本定不下罪。林久和陈念疑惑,醉驾逃逸这件事,证据确凿,怎么会无法定罪?警员叹气,肇事者是双脑人,两个人互相推诿,都拒绝交代案情。法律主张疑罪从无,在没有证据证明当时是谁在开车的情况下,律师为他们二人做无罪辩护,谁也拿他们没办法。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已经发生的事情,就像隧道内泼溅一地的血,怎能这样轻易地抹去呢?好在宋晓羽的父亲还算有些旧友,帮忙联系到一位退休的资深审讯专家。老专家专程加入案件调查组,通过漫长的心理博弈,最终确认肇事者为严定乾。
严胜慌了,次日便派秘书来找陈念。秘书带来一张银行卡,公式化地说非常抱歉,但酒驾撞人后逃逸,最多也不过是判处七年有期徒刑,不如私了,换取更多的经济赔偿,双赢。秘书说,死者已矣,生者还要继续活。
林久听不下去,将秘书骂出二里地。陈念也跟出二里地,一字一顿地说,不是七年,是死刑。
严胜不知道,老专家私下给他们透露过车辙检验报告。这不是偶发事故,而是恶意杀人。肇事者没有给陈曦留下一丝生机,在他无助倒地后,冷酷地倒车,碾压,扬长而去。好像他是一块没有知觉的石头。他们真希望陈曦能是一块没有知觉的石头。
秘书走后,林久时常会陷入怔愣,她时而后悔那天太冲动,担心引得庭上出变故,时而又叹息那天没发挥好,骂得不够难听。
许是天理昭昭,开庭那天艳阳高照,诸事顺遂。当庭宣判严定乾死刑的那一刻,严胜垂下头,看上去老了十岁。
有人向他们庆贺,阴阳怪气说他们能量大,严总的儿子犯到他们手上也是死刑,而且史无前例。有人劝他们放下,人死不能复生,该向前看。
他们两家人茫然地环顾彼此,只能对上同样茫然的视线。没有大仇得报的朗然,亲人离去的那场暴雨仍未停息,他们的余生依旧是漫长的潮湿。甚至,再也不会宣之于口。他们捂着,蒙着,在无人处独自品咂那过不完的回南天。
“所以,陈曦是陈恩和陈泽唯一的朋友?”我回看笔录,进行确认。
“小时候是的。现在孩子大了,不在眼前,也不爱说这么多。”宋晓羽尝试为儿子开脱,可连她自己也知道话语的单薄,越说声音越轻。
“谢谢您的帮助。”我和搭档对视一眼,起身离开。
“麻烦警官多照看一下我们家孩子……”宋晓羽送我们到门口。
直到快走出小路尽头,我不放心回头,还看到宋晓羽向我们深深鞠躬的身影。
第四章
回到警局,我提出想和陈泽再次聊聊,可同事却说,现在不行,他正在医院接受检查。
“什么检查?”我纳闷。
“医学检查。”同事嘿了一声,“严总真是个闲不住的,你知道他提出个什么要求吗?给陈恩陈泽做脑部CT!”
脑部CT通常是嫌疑人打算以精神疾病脱罪时提出的要求,被害人家属来势汹汹地提出这样的要求还是头一遭。
太多异常堆积在一起,我一时难以理清。但我知道,案件当中,没有巧合,也没有傻子,只有被隐瞒的罪恶。所有反常现象的背后都有一个基点在支撑,一旦找到那个支点,这桩案件就解开了。
检查结束后,我和搭档又一次走入审讯室,和嫌疑人相对而坐。
“你是谁?”我冷峻发问。
“陈恩。”他眼中的血丝更明显了,同我对视时的眼神却同样有力。
我当着他的面抖开检测报告,沉默地捏住两端,远远撑给他看。然后,我看到他震惊的脸。
报告上赫然写着:“患者的左右半脑较之常人略大,但未能检测出双脑活跃迹象,鉴定为普通人。”
“那个医生叫什么?”他几乎要从审讯椅上弹起,狭小的审讯室里爆发出惊人的动静。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激动。在我的印象中,无论是陈恩还是陈泽,都是认命的,温顺的,处变不惊的。但此刻,他前倾身子,双手紧紧攥在胸口,手铐上的铁链绷得咔咔作响。“那个医生有问题!他是不是严胜找来的?”
我挑眉。他猜得不错,医生确实是严总强塞来的,我也对这张报告的真实性存疑。这也是为什么我会拦下传递报告的同事,在向上汇报前争取到和他再次对话的机会。
我起身倒了杯水,放到他手心:“这份报告还没有向上递交,如果你能帮助我们找到证据推翻它,还有希望。别着急,慢慢说。”
“我知道这份报告是谁的。”他捧过水杯,稍微平静了一点,靠回椅背,语出惊人。
“严定坤。”
搭档记笔录的手都惊得顿住,难以置信地抬头望向他。
我偏了偏头。脑海中串联起一道花火,一条条线索随之明灭。如果严定坤只是个普通人,那当年严定乾的死刑,就成了一个笑话。严胜老谋深算,自导自演一出戏目,毫发无伤,便帮严定坤彻底脱罪。倘若如此,当初涉案的上上下下无数人员,从当初涉案的法官,到提供车辙鉴定的小警察,以及执行死刑的医生,势必都不干净。
这是很严厉的指控,从一位犯罪嫌疑人口中说出也颇有些离奇,但我几乎当场就信了。于是,我问:“你能怎么证明这一点?”
“找个有可信的医生给我重新做检测,同时给严定坤做深度尸检。”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盯牢我的反应。那目光太强烈,有一瞬间,让我以为他是警官,而我才是接受审讯的那个人。
我不适地皱眉:“给你重新检测的事情可以运作,但深度尸检需要被害人家属同意。”
“如果死者签署了遗体捐献协议呢?”他一字一顿。
“你做了什么?”我的头皮开始发麻。
“我没做什么。但严定坤亲手签下了遗体捐献协议。只要警方宣称官方尸检结束,同意安置死者遗体,就会有相关机构遵照协议,上门来收取他的尸体。”他的嘴角甚至泛起一丝微笑,但很快又收敛下去,显出几分迫切,“警官,我知道你们是有理想信念的,一定也想查明真相吧。”
我和搭档对视一眼,感到棘手。我们好像被犯罪嫌疑人牵着鼻子走了。但严胜确实有鬼,且手眼通天,而这个方案在法律程序上倒还算切实可行。思忖片刻,我们继续审讯。
“你刚才的建议我们会认真考虑。现在来说说你作为一个普通同事,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的吧。”我语调轻松,知道马上就可以问出真正的内容了。
果然,他露出苦笑:“陈泽和我留言说过一部分,剩下的你们还是等他醒来再问他,我知道得也不多。”
事情发生在陈恩和陈泽大二那年。
那是一个燥热的周六夜晚,寝室几兄弟决定去市中心吃顿烧烤,他们在一家大排档落座,在烟火缭绕间嘻嘻哈哈地推杯换盏。恰逢邻桌吃到酒肉正酣,有一道声音从嘈杂的背景音中凸显出来,落入陈泽的耳朵。他原本并未留意,但其间几个关键词勾住了他敏感的神经,他渐渐放下手中的长签,凝神去听。
“……你们这都不算什么,我可撞死过人呢,现在还不是好好的。赔款?一分钱没赔。怎么运作的啊,不告诉你们哈哈……”
陈泽回头去看,说话的人染了头黄毛,后脑扎着一个小揪揪,已经半醉了,正靠在矮小的椅背上半仰着头,吞云吐雾。
旁边的室友嬉笑着推推他,问他看上哪位美女了,这么专注。他小声嘘了一声。
但那个话题还是很快结束了,他们开始吐槽领导,讲客户间的八卦。陈泽慢慢听出,他们都是同一个公司的员工,刚结束一个大项目,正在庆功。
陈泽假装起身去厕所,路过那伙人时,他瞟见其中一位姐姐靠在背后的公文包,面上印有他们单位的logo。他认真记下。
隔壁桌比他们散场要早,黄毛明显不在人群的焦点。一众人先挨个给女士们拦车,再陆续结伴离开,只有那头黄毛被剩到最后。他摇摇晃晃的背影,依稀和七年前法庭上那道吊儿郎当的身影重合。
室友问他发什么呆呢,两杯雪碧也能醉吗。他胡乱点头,心下已经决定好了之后实习的去向。
得益于大学时优异的成绩,实习的申请格外顺利。
他年轻帅气又肯吃苦,还是个尚未毕业的实习生,没有原地转正的可能,因此人缘特别好。在几次不着痕迹地为严定坤解围后,他很快就被他纳入麾下,成为称兄道弟的好哥们儿。严定坤工作上喜欢偷懒,经常把文件和报告交给他做。他乐得如此,每次都写得颇为用心,且毫不居功,领导多次夸赞严定坤工作得力。有名同事姐姐看不下去,当着严定坤的面抱打不平,劝他不要太好欺负,还问严定坤怎么不把工资分他一半。严定坤还未发作,他先笑盈盈起身摆手,说跟着严大哥学到了好多东西,还要感谢严大哥这样毫不藏私地培养他。严定坤听完乐得哈哈大笑,而那位姐姐的表情活像吃了只苍蝇。她转身离开,从此再没和陈泽说过一句话。
陈泽勤勤恳恳实习了近一年,和严定坤的关系越来越好,也逐渐被其他同事排除出核心社交圈。他不在乎这些,却一直记得当初那位姐姐被他反驳后惊异痛心的眼神。那个眼神一遍遍出现在他的梦里,让他心中久违地泛起一阵阵暖意。可睁开眼,他还是同事眼中那个趋炎附势自甘堕落的狗腿子,每天一头扎进文山会海,寸步不离座位,只在临下班前抱着一厚摞文件请严定坤签字,甚至体贴地帮他翻页。
直到有一天,看着严定坤签下最后一个名字。他知道,这一切都可以结束了。
第五章
为避开严胜的干扰,我将这次审讯的成果简单总结成一条信息,发到局长的手机上。半小时后,我收到回复:“同意按规定程序办理。”
搭档有些犹豫,问我,真的决定好要冒险得罪严胜吗?局长的这句批复有些模棱两可,不出事的时候可以理解成批准,可一旦出了事,那就是我们两个小兵没按程序办理。
我抿唇,心里也有些打鼓。但不是因为即将得罪严胜,也不在于担当责任。我回顾方才审讯室里的一幕幕,恍惚想不起和我对话的究竟是陈恩还是陈泽。或许不论是他俩中的谁,我都从来不曾看清过。他凌厉的眼神,运筹帷幄的姿态,以及刻意的煽动,都昭示了嫌疑人并非激情杀人,而是在严密地执行自己的杀人计划。
我担心自己成为他计划的一部分。
“不过严胜也太嚣张了,局长应该也忍他很久了吧。我支持你干他一票!”搭档撞撞我的胳膊肘,“之前咱们搜查陈恩出租屋的时候,我翻到过他以前做的脑CT成像,就是双脑人。严胜造假都造到警局来了,是该吃个教训。”
既然如此,我压下心慌,点点头:“那就准备联系外界吧。”
一小时刚过,就有城南医学院的老师们闻讯而至,想要认领大体老师。听同事说前来的队伍中,负责交涉的那名女教师叫林久,我也已经不再吃惊。
严胜震怒的步伐在楼道间回荡。他甚至叫来一群人堵在警局门口,阻拦医用车通行。我下楼时正听到他带着愠怒的声音:“只要我还活着,站在这里一天,就没有人能把我的孩子带走。”
“可这是逝者的遗愿。他很善良,想为医学事业做出贡献。他也已经成年,可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对面是一道温婉的女声,但我似乎能听出其中的讽刺意味。我走下楼梯,看清楚说话的人,果然是林久。
“放屁!人体器官捐献需要直系亲属签字同意,全体家属知情,才有法律效应。你们这是违法,侮辱尸体罪!”严胜威风十足,但枯哑的嗓音中还是现出一丝老态。此刻,他也只是一名失去儿子的父亲。
“您说的是旧法例。上个月刚施行的新规写明,本人同意捐献即可。”林久面带笑容,语调客气。
“你们说小坤签过同意书,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严胜逼问。
“一个星期前。”林久扬了扬手中的文件,“我特意带来了复印件,您需要当面确认一下吗?”
“可小坤是双脑人。他的身体还有一部分属于小乾。只要严定乾没有同意过,你们就无权对他动刀。”严胜抬起下巴,摆出上位者的气势。鬼知道有没有严定乾这个人,就算有,也死在了八年前。我心中一紧。
“我们已经查询过档案。严定乾是死刑犯,尸体本应收归国有,用于医学研究。”林久显然是有备而来,对答如流,“而且在官方建立的双脑人档案库中,我们没有搜到严定乾和严定坤的档案。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如果您坚持,我们也可以扫描死者脑部,将资料补充进库里。”
搭档在一旁没有憋住,笑出了声,随即捂住嘴。
严胜被气得脸色涨红。局长怕他气出好歹,倒在门口,特意派人给对峙的双方一人发放一瓶矿泉水。
僵持的局面没能维持多久。很快,多家媒体的记者闻讯而至。严家公子被害案的热度仍未下去,他们非常乐意得到关于遗体捐献的第一手资料,已经举起话筒冲在第一线。
“严总,听说您儿子大义,早已签署过遗体捐献协议。请问您是怎样教育出这样的好孩子的?”
“严总,请问您还有其他继承人吗,在整个房地产行业走弱的当下,上周您公司的股价持续暴跌,一骑绝尘,请问您打算怎样应对?”
……
媒体的夸赞一句比一句诛心,几乎在明晃晃地威胁严胜,告诉他,他儿子捐献遗体的事情已经掀起了舆论的狂潮,而公司一蹶不振的股价也经不起他强硬违约,再暴新雷。
他只能沉默。
林久适时提出,目前只收到学院内老师进行手部解剖的申请,遗体的其他部分会完整保存。
媒体趁势发问:“严老板这是打算违背死者遗愿,扣留尸体吗?是不愿意为公益事业做贡献吗?”
众目睽睽之下,严胜进退维谷,只得暂时让步,允许医用车运走尸体。
“严胜八成在盘算,如何运作医学院的关系,打发掉所有解剖申请。”搭档同我耳语。
但我觉得严胜未必能如愿。他和我一样,半只脚已经踏入了一张严密编织的网。
媒体们那些看似平淡无奇的问话,背后都意有所指。显然他们掌握的,比他们披露出的更多。到场的各路媒体中间,想必有一个人在悉心做着指挥调度。会是谁呢?我的目光逡巡过一张张青涩亢奋的脸,滑向街道对面的一辆面包车。透过车窗,我认出一张熟悉的脸——陈念与陈深的脸。
次日,我们便听闻,城南医学院的一节人体解剖课正在进行直播,解剖对象是一名双脑人的脑部区域。由于缺乏样本,对于双脑人脑部的相关研究一直处于非常落后的状态。因此,无论医学界内外,都对这场解剖极为关注,期待解剖成果能够推动医学界相关领域的进展。
解剖专业细致,持续了五个小时。每一道神经束,每一片血管网,都分离得漂漂亮亮,干干净净。
“很荣幸能参与这场意义非凡的解剖,我们没有辜负这位大体老师!”镜头前,一名辅助解剖的医学生难掩疲惫,几乎站立不稳,却还是一脸兴奋,“不过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这具遗体不是双脑人,完全就是普通人嘛。”
舆论再次哗然。
在媒体的串联引导下,民众回忆起八年前那场国内首例双脑人死刑案,这才意识到一切都是严胜的自导自演。重新复盘后,真相水落石出。当初严定乾,或者说,其实是严定坤,在肇事逃逸后,没有承担任何刑罚,安然继续他的求学生涯。甚至由他父亲运作,保送进了一座国内高等学府。就连对受害人的经济补偿都在二次上诉时被抹消。
一时间,民意沸腾。
随后便传来严胜已被关押,接受调查的消息。
这些传闻都离警局很远。我们只知道,自那天之后,严胜再没有来过我们警局,局长办公室的氛围也随之回归肃穆与平静。所有同事都为此松了口气。
当然,严胜也没有了再来警局的理由。
我们已经提交完结案手续,将陈泽以故意杀人罪移交法庭。
第六章
法庭判决传来时,也是一个暴雨天。豆大的雨滴冲洗着城市的底片。洋灰地蒸腾起一股燥热的尘土气,不多时便绵延成雾,连街对面的人影都看不真切。我踩过沿路大小水洼,冲进警局门口。屋内的热意扑面而来,感觉像是回到了家。我将伞收到一边,脱下外套拧绞出水,听见不知是谁手机里正播报的新闻:
“……案中,陈泽的故意杀人罪确凿无疑,当庭判处死刑。但行刑前,陈泽和陈恩均声称自己是左半脑,以现有的医学水平还不能精准地确认他们的身份。由于案件中不存在二人合谋的情况,且陈恩自首有功,为避免误伤无辜人士,暂时中止行刑……”
中止行刑。以当前的医疗技术水平来看,只怕直到过了行刑时效,死刑都无法执行。
我僵在原地,思绪回到一个月前那个雨夜,想起我问陈恩为何前来自首时,他语无伦次的搪塞。他佯装只是一时情急,面对尸体束手无策,还随口捏造说可能有个潜藏的第三人。可实际上,他自首的动机就是划清自己和陈泽的界限,确保所有罪行都归至一人,而另一人彻底清白,以期达成无法行刑的局面。
不对,他们的布局还要更早。
严定坤不会带着严定乾的死亡证明去上班,是他们在报警前将它放入死者的背包,不着痕迹地引导警方的视线,聚焦于旧案。
陈恩说自己只想当一名普通人,陈泽说一人做事一人当,这般慨然赴死的姿态,实则意在严胜。严胜做贼心虚,以己度人,只当陈泽也是普通人冒充双脑人,想循严定坤的前例脱罪,以此完成报复。我后知后觉地理解,那天在局长办公室,严胜突如其来的沉默是为了什么。
可对严胜来说,无论凶手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只消将他们变成一个人,那就都得死。于是他找来医生,出具事先准备好的普通人脑部CT报告。严胜的盘算打得响亮,只可惜陈恩事先布局,从遗体捐献下手,又找来媒体堵门,将当年的旧事彻底捅穿。事发之后,为陈泽做脑CT的那位医生,也就是当年对严定乾执行死刑的医生,正在接受卫健委的专项调查,依规将吊销行医执照。
陈恩与陈泽配合密切,每一步都踩准节拍,自暗处布局,同严胜对弈,成为最终赢家。
这就是真相吗?可我的直觉还在发出警报。一定有哪处细节被我忽略了,可到底是什么,在哪里……我感到一阵心悸。
我环顾办公室的走廊,顶着同事们惊疑的视线,旁若无人地推开空荡荡的审讯室。停顿片刻后,我走到审讯椅上坐下。我将自己代入陈恩的视角回溯整桩案件,又代入陈泽的视角重新复盘。我喃喃念出他们交代的每一句证言。
终于,一处疑点浮上心头。我找到那个违和之处了。
审讯之初,陈恩和陈泽的性格差异分外明显,可在他大学同学、老师,以及单位同事的口中,都不曾分清他们二人。我本想,惊逢巨变,加之无意掩饰,二人展露出各自性格的棱角,也是人之常情。可在后期的几场审讯里,在他们主动吐露信息转变警方调查方向的时候,那些曾表现出的性格特质统统被他们亲手推翻。而从头至尾,都只有他们自报身份,而我们无从验证。
我所知道的陈恩,或许是陈泽。我以为的陈泽,也可能是陈恩。又或者,他们二人同时醒着,透过同一双眼,悄悄观察着所有,算计着所有。那双沁满红血丝的双眸又一次,浮现在我脑海。我终于想起宋晓羽说过的那些夜晚——双脑人,是不用躺下睡觉的啊。可为什么,陈恩陈泽的状态,和普通嫌疑人接受审讯时的状态,没有任何分别?
我从审讯椅上弹起,冲向局长办公室。不行,他们二人绝对是合谋作案。法庭审判有误!身为警察,我必须向世人还原案件的真相。
可是,我停下脚步。可是,这一切都只是我的猜测,想要推翻法庭宣判的结果,接受处分也便罢了,我还必须提交切实的证据。我思前想后,竟找不到任何证据。一切都是那么干净,透露出他的有恃无恐。
那我,是不是也在他的算计之中?
我想起我值夜班的那个白天,接到过一通匿名电话,询问我们当晚的排班情况。我只当是总局查岗,报上自己和搭档的名姓,而当夜陈恩便冒雨自首。倒不是我自夸,若换了任何一位其他同事接手此案,在严胜的高压之下,大概都会草草结案。而那桩旧案也会就此掩埋进岁月的烟尘,再无人提起。
内衫湿透,我打了个喷嚏。
“你怎么反应这么快,知道有人想你啦?”搭档嬉皮笑脸望过来,“门卫那儿有你的快递,我放你桌上啦。”
什么快递?我从来不用单位地址网购的。带着疑虑,我拆开包裹。赫然是一面锦旗。
“正义之光,照耀四方。风雨无阻,为民护航。落款:陈恩,陈泽。”
这是我第一次收到锦旗。但我没有丝毫喜意,只觉出悚然与讽刺。作为一名警察,我被自己的犯人玩弄于鼓掌之间,导致杀人者将逍遥法外,我愧对自己的警徽和身上这套警服。
被烫到似的,我将锦旗扔回快递盒。
同事们稀罕地聚拢过来:“哟,锦旗!好事啊,你怎么还置起气来了?”
搭档也拍我肩膀:“别想太多,我们已经尽力做好了我们的环节,判刑和行刑的事,不是我们该操心的。”
他是对的。我向他点头,挤出一个笑。笑容映上窗户,被垂直的水痕折射成陌生的模样。
繁琐的日常工作迅速将我淹没,或者说,我主动沉浸在一件件琐屑的具体事务中。就连爬树救猫,摘除马蜂窝之类的鸡毛蒜皮我都抢着出警。因为一旦闲下来,那面刺眼的锦旗便会在我脑海中挑衅地来回晃荡。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决心做些什么来让自己好过一点。
我申请探监。经过半个月的等待,监狱那边的同事告诉我,陈恩和陈泽同意见我,时间定在下个周日的上午。
这是个罕见的晴天,电网高墙切割开头顶的蓝天白云,分出内外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核验身份后,我踏入两层楼高的铁灰色大门,绕开迎面两栋大楼,走入侧后方一栋两层小楼。房间很闷热,来探监的队列几乎延伸到厕所门口,每个人都压抑着情绪,整座大厅像是一台正在上汽的高压锅。
高压锅喷出尖锐的气音,是电子助手叫到我的号。
我在转椅上坐下,凝视着熟悉的身影进入对面的隔间。
他更瘦了,显得一双眼睛格外有神,仿佛监狱的生活对他而言算不得磋磨。和其他犯人不同,即便被两名警员扣住双臂,他的背脊依旧挺得很直。我摘下窗前的听筒,听到他行走时脚链哗哗作响。
他在我身前落座,也摘下听筒,打量着我,似乎在判断我的来意。
时间紧迫,我打破对峙:“你现在是谁?”
“你猜呢?”他偏偏头,看起来心情很好。
“陈泽。”只有凶手才会这么心安理得。
“猜对了。”他打了个响指,“来找我什么事?”
“我来确认,你和陈恩其实是合谋作的案吧。”我紧紧盯住他的眼睛。
他没有躲闪:“还真不是。”
当了二十余年循规蹈矩的好学生,骗到遗体捐献协议已经是陈泽做过最出格的事,他从未想过要亲手了结他的性命。他只是一个足够耐心的复仇者,拟定了一个丝丝入扣的调查计划,打算一步步查明实情,做实证据,将严定坤绳之于法。
案件发生当晚,陈泽坐上严定坤的副驾,随他回家。
可没想到,酒酣耳热之际,问及当初那桩车祸,酒意醺然的严定坤竟向他吐露了全部真相。
从来没有什么严定乾,那起车祸从头至尾都是严定坤一人所为。只是严胜嫌七年刑期太长,打算为他脱罪,便钻法律的漏洞,随手为他捏造出双脑人的身份。
陈泽回想起八年前林久和陈念憔悴的脸。纵使他们一趟趟往来于警局和法院之间,依然离真相最远。
严定坤接着讲,那天他刚拿到驾照,听说隧道附近的路段平稳,行人较少,还特意绕了远路过去飙车。可谁知有个不识趣的小不点拦在路中间,个头又矮,都没他座驾的底盘高,他一脚油门下去,从后视镜看到身后道路中央卧着个人,几乎魂飞魄散,当场酒醒一半。
那一刻,他想了很多。他想到父亲严胜望向他时,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想到自己考了五次才过的科目二,一旦事发,来之不易的驾照或许会被吊销;想到报纸上见到的案例,那些被撞之后终身碰瓷的所谓弱势群体,逮住富二代的一点小错,无下限地吸血。他怕了。只有死了才一了百了。
慌乱之下,他忽略了当时车开过时的体感。事后回忆时,他才恍然,那时并没有产生碰撞感,大概根本就没有撞上。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他揽住陈泽的肩膀,脑袋倚上他肩头,吐息混沌。他对陈泽推心置腹。
他说,兄弟啊,你知道吗,那是我这辈子最勇敢的一次。人啊,还是得遇到事。只有遇到事儿,遇到大事儿,你才能知道,自己有多大潜力。在那天以前,我真以为自己就是个……怂蛋!
在那条长长的,摄像头没有覆盖的隧道里,这个有生以来第一次勇敢的人,狠下心来按下倒车,从一名无辜幼童身上重重碾过,然后,扬长而去。
陈泽向来是个听话的后辈,从严定坤严大哥身上学到了很多。当晚,他学会了人生最重要的一课——勇敢。
一步步安排,变数太多,要让严定坤付出代价,一次勇敢就够了。
他也勇敢了一次。
与严定坤不同的是,他没有逃避罪责,在勇敢过后,选择了自首。
那晚走进警局的人,就是陈泽。
可是陈恩醒来后,坚持想要救他,他默默接受了陈泽给他安排的角色,却在行刑中混淆起了两人的大脑半球分工,称自己才是陈泽,想替他去死。
陈泽看向我:“警官,你说得对,陈恩还在考精算师呢,不应该一辈子都被关在监狱。我也不想成为和严定坤一样的人。所以,帮我个忙吧。”
——“帮忙让死刑执行成功。”
陈泽告诉我,其实通过磁共振,脑电图,和注射放射性示踪剂这类现有医学手段,已经足够辨别双脑人所在脑域,只是此前参与实验的双脑人都意识到这个实验对自己群体的威胁,拒绝配合。毕竟,双脑人有自己的优势,这次死刑无法执行就是明证。他们悄悄扰乱了实验结果。
“再做一次鉴定吧,陈恩是右半脑,这次测试右半脑时,我所在的左半脑会老老实实睡觉,不会再做干扰,你们就知道哪个是我了。”
陈泽笑起来,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这下我可把整个双脑人群体的秘密都说出来了,大概会对不起很多人吧,我们的父亲和叔叔,还有很多像我们一样的人。可是,双脑人想要真正像正常人一样融入社会,也许坦诚一些会更好。警官可不要辜负我。”
直到走出监狱大门,重新站在炫目的阳光下,陈泽最后那个表情仍在我脑海中回荡。那是一个释然的,轻松的,真正自由的笑容。好像年少时的暴雨总算行至尾声,他终于迎来一个轻盈干爽的,溢满阳光的午后。他将在这个仿若寻常的午后,无牵无挂地,永远睡去。
像一个普通人一样。
审校:宇镭、于苏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