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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章
李港生来香港三年,大部分时间都在尖沙咀的海岸线打转。
他的工作是招揽在维多利亚港闲逛的游客,将他们带上每晚从八点半起,由码头驶向公海的各式赌船。香港禁赌,但公海赌博属于灰色地带,并不违法。这份工作并不体面,却是他负担深水埗一百尺劏房租金的唯一方式。
若李港生肯再努力一点,日子或许能过得好些。但显然,他并无此打算。能留在香港生活,对他而言已是莫大的恩赐。由于后脑的伤,他的记忆力极差,只能做些简单的工作。来港前的记忆大半已经模糊,每每试图回想,他的头皮就开始抽疼。
他唯一记得的,是自己曾叫“李浮生”。来香港后,出于对这份工作和这座城市的尊重,他给自己取了个新名字:“李港生”。名字虽显随意,他却是以近乎严肃的态度开启这段新生活的,尽管这份郑重其事最终显得有些多余。
三年来,从没有人关心过他叫什么,只唤他“靓仔”。这个看似亲切的称呼,更像这座超级城市的语言暴力,平等、冰冷地贴在每一个外来者的身上,无论是力工、帮佣、荷官,还是他这样生活在夹缝中的异类。
即便如此,李港生仍心存感激。
一来,谢天谢地,再也没人叫他“猴仔”了。他生来瘦小,四肢细长,走起路来一摇一摆。这个讨厌的外号就像一条尾巴,他花了很多年才勉强甩掉,或者说,忽略它的存在。二来,若不是几年前生育断崖引发的东亚劳工荒,也轮不到他这样的人留居此地,虽然如今这场红利正随着AI的发展而慢慢消失。
码头的生意急匆匆,一旦有人决定上船,李港生就领他们找码老大兑换“泥码”。码老大话不多,见他带人来便安排登记,再帮他们挑选合适的船只,游客们与李港生的交集也到此为止。他并不关心这些人最终上了哪艘赌船,只知道,每拉来一人,就能拿到五十块港币的现金码,周一再去售票厅兑成现钱。
薪资虽然微薄,李港生却对这份不隶属任何赌船、没有合同、毫无保障的“外劳活儿”抱有近乎顽固的热情。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就像一颗凤梨,越是潮湿闷热的地方,越容易扎根。如今,在维多利亚湾的湿气里,悄悄长出了一颗不起眼的凤梨。他每多做工一天,根就更深一寸。
这份工作的另一个好处是,揽客通常从下午两点才开始,他的时间相对自由。
赌客大致可分三类:新客、吊命客1,以及带货客。
下午两点到八点,是物色新客的黄金时段。新客们大多是一晚客,年纪不大,钱也不多,口口声声说要血战到底,没玩几把就失了兴致。偏偏拉新最费劲,他们往往嘴上热络,转身就不见踪影。李港生也不指望太多,拉一单是一单。就这样,也还得小心甄别,避开未成年人。现在的小孩早熟,若费尽口舌拉到未成年人,护照一扫,不仅提成减半,还得挨码老大一顿白眼。船主们对新客也是又爱又恨。培养习惯的过程痛苦又甜蜜,大部分一晚客的目标,不过是船上免费的自助餐罢了。
九点后,吊命客最活跃。夜幕降临,维多利亚港披上炫彩外衣,人心也跟着躁动不安。虽然观光客最容易被夜色诱惑,做些一醉方休的临时打算,但夜香港的诱惑太多了,赌博总是雷声大雨点小。真正上船的,还是以吊命客居多。
吊命客多是熟面孔,又可细分为赌棍与散人。
赌棍会通宵赌博,一觉睡到下午,洗把脸,到OK便利店买份咖喱鱼蛋,就直奔码头。李港生不喜欢这些人,觉得他们身上总有股散不去的馊味,但他收入的大半都靠他们撑着。其实同他们打交道反而省事,除了第一次需要登记,其余时间这些人都会自行去找码老大换码上船。好在码老大做生意十分公道,按人头记账,所以虽说单次提成不如新客,总量却非常可观。只是赌棍的钱难赚长久,十赌九输,赌技再厉害,连赌半月也必定破产。更麻烦的是,这些人常挂账上船,月底前若赔光了本,这个月的提成就不必再想。
散人多是本地中年男人,通常下班后才坐地铁赶来,因为工作日不敢通宵赌,在周末会更活跃些。这些人大多不爱说话,常夹着公文包站在码头边抽烟,默默等待开船。李港生对他们倒没什么成见,偶尔还会蹭根烟抽。他听说,第二天早晨散的下船烟往往会更好些,可惜那时他还在睡觉。他唯一嫌弃的,是这些中年人明明早就油腻古板,却始终不肯舍弃一夜暴富的幻想。
带货客是近几年才多起来的,这些人从深圳入关,一拨拨地来,普通话里夹着粤音。他们衣着得体,成群结队,不如新客那样好奇,也不像吊命客那般落魄,更像在考察生意。对他们来说,输赢不过是应酬预算的一部分。起初李港觉得他们难以接触,但后来发现,这类人反倒最容易养熟。一旦成交第一单,下次就会带更多人来。
三年来,李港生可谓见多识广。但因为父亲的缘故,他一次也未踏上过赌轮。
小时候,父亲不爱回家,下了工便窝在村口的职工文娱中心喝啤酒,喝醉了就趴在木桌上,成沓成沓地刮彩票。为此他的父母总是吵架。那时的李港生不明白,为什么父亲就是想不通这样一个道理:这世上赢钱的人总是少数,赌博并不是用来解决人生危机的良药。
如今他年纪渐长,日子依旧不见起色,多了几分对生活的新体会。每天中午,他固定坐荃湾线到尖沙咀揽客,凌晨再坐N21回到深水埗。他并不赌博,却活得比谁都像个吊命客。八达通刷进地铁的那一刻,就是他下注的瞬间:今天若不上船,明早太阳升起,又该何去何从?
两个月前,李港生开始厌倦这一成不变的生活。他开始每天提前一小时出门,多坐几站地铁,到维多利亚湾另一侧的动植物公园看会儿猴子,再回码头上工。
第二章
李港生决定去看猴子,是因为在网上刷到了一篇文章,标题叫《其实水塘马骝救了我和你和全部香港人》。
文章讲述了一段他从未听说的旧事。英军接管新界后不久,开始在金山郊野公园修建九龙水塘,以供整片地区用水。工程中曾发生过一起事故:一名工人午饭后突然口吐白沫,昏迷不醒,所幸及时送医洗胃才捡回一命。经层层排查,官方锁定了水中一种名叫“番木鳖碱”的剧毒成分,它源自一种外形像小橘子的果实,名叫马钱子,结于水塘边上野生的高大乔木上。
工程因此一度停滞。正当众人束手无策时,一位植物学家建议:在马钱子的原产地斯里兰卡,有一种恒河猕猴天生喜爱这种毒果,或许可以用来抑制毒株。殖民政府当即采纳这一建议,并于当年大量从海外引入这种猕猴,即港人俗称的“马骝”,投入山林。这招果然奏效。在猴群的日夜采食下,水塘的水质很快便降至可饮用标准。但新的问题也随之而来:由于缺乏天敌,猴子迅速繁衍,短短数十年便从几百只激增至两千多只,成了人人嫌弃却又赶不走的“外劳”。
——可无论多讨人嫌,若非当年那群猴子,香港上一代人恐怕早已饮毒而亡。
这个故事让同为“外劳”的李港生深受触动,当即决定要去看看猴子。
虽然来港已有一段时日,但因日复一日的两点一线,他对这座城市并不熟悉。等查好路线,天色已近破晓。他在几处地点间纠结,本打算去金山郊野公园,无奈那边无地铁直达,出站后还要步行半小时进山。思来想去,他选了中环附近的动植物公园。
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按惯例取出冰箱里冷藏了一夜的三明治,加热后放进保温包最下层,如此午饭时就还是温的。其实这一步并不必要,他一向偏爱冷食,从没觉得加热能让东西变得更好吃。只是码老大总说他体弱,吃热的才“有返个样”,他也就照做了。
保温包虽不大,却有好几层。将顶层的隔挡铺好,他在夹层塞进一个苹果、一个香蕉当作晚餐,又在最上层斜放了一杯冷萃茶。最近天气热起来了,他总是犯困。
忙完这些,他便准备出门。刚走到门口,角落的报箱提醒了他。他取出一份报纸,折返回屋,打开冰箱把袋中剩余的吐司切碎,装入保鲜袋,抽一张报纸包好,塞回包里。
这些吐司碎,是他准备用来喂猴子的。
他知道,原则上在香港投喂野生动物是不允许的,但也并非不可饶恕。他日日在夹缝中讨生,可管不了那么许多,何况他最近开单越来越少,还愿意把午饭分一点出来感谢猴子,已是高级灵长类动物能给予的最大恩赐了。
由于对路线不熟,他到公园时已近下午一点。公园不大,依山而建,他顺着行步道走,很快就看见几座铁丝猴笼,皇狨猴、金狮面狨、红颊黑猿……他一边走一边念标牌上的名字,都是些罕见的品种。
此时游客不多,一群中学生嘻嘻哈哈地围在白头叶猴的笼前。
走近猴笼,一阵热浪袭来。这个季节的风不大,吹得坡道两侧的树丛微微颤动,却没力气扒开外层浓密的枝叶,使得笼边格外闷热。李港生伸长脖子绕过中学生往笼子里看,一眼瞥到一块“禁止投喂”的牌子。
他顿时没了兴致,走向对面的长椅坐下。中学生们咋咋呼呼地挥舞着薯片袋,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试图吸引猴子注意。
他觉得无聊,想起包里还有报纸,便取出来翻看。他或许是为数不多还坚持读纸媒的人了。可最近的新闻越看越烦,比如这一则:
“……香港众生自由协会今日宣布,‘高阶灵长类社会适应试验’已取得阶段性成果。此前引入的‘马骝劳工’已基本完成社会融合,协会称民众普遍反应‘自然接受’,未见显著排斥情绪。一位受访市民表示:‘反正前两年都戴口罩,需要分出来咩?’然而,因实验室债务转让,试验个体的法律归属仍存争议,目前协会正与债权方协调处理。”
真是离谱。他皱了皱眉:这些社会议题越来越荒唐,连马骝都要搞身份认定了。最近游客变少,生意又差,大家都快养不活自己了,这些圣母还有空操心马骝过得好不好?
但念头刚起,他又有些迟疑,自己这想法,不也和当年那些嫌猴子“占山为王”的人一模一样吗?
眼下,他是来喂猴子的,不能让新闻坏了心情。他合上报纸,心中念道:笼里这些猴子又不抢工作,都是好猴子。
中学生们依然吵闹不停,但猴子对薯片明显提不起兴趣。它们的食物本就丰盛,身后摆着一个巨大的食盘,盛满了新鲜切好的芒果、橘子和香蕉。很快,小孩子们失了兴致,结伴朝山脚的冰淇淋店跑去。笼边安静下来。
李港生靠近栏杆,细细打量起靠墙坐着的五只黑皮白毛的方脸猴子。见他走近,两只年幼的猴子好奇回头看他,另外三只则神色警惕,目光始终盯着笼子的西侧。顺着它们的视线望去,他注意到小坡上藏着一个更小的铁笼,半隐在大榕树的根须间,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笼中蜷着一个棕灰色小球,毛茸茸的,只露出一双滴溜溜乱转的眼睛。
李港生绕到榕树边,小笼子前贴着一张A4纸,写着“恒河猕猴”四字,下方一行小字:于中环某小区食阁偷吃烧腊时被捕。原来是“新居民”,怪不得连正式标牌都还没来得及做。
猴子身后的饭盆只剩些残渣。或许是饿了,它明显比其他猴子暴躁许多。见李港生靠近,猴子开始捶胸顿足,猛地跳上近侧的栏杆。他吓了一大跳,连忙后退一步。这一动静惊动了东边大笼里的那几只白头叶猴,它们随即也躁动起来,呜呜叫着,上蹿下跳地朝这边挥舞手臂。
李港生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脑中却突然闪过一段童年回忆。印象中,父亲和隔壁村的耍猴人关系不错,曾带过一只小猴子来家中玩。尽管父亲一再叮嘱他别喂猴子,他还是趁父亲出门,偷偷拆了包米制膨化零食掰碎丢过去,一不小心砸中了猴子的眼睛。猴子当场暴怒,龇着牙冲他扑来。想来,若不是链子拴得紧,他那张脸八成早就花了。
李港生不清楚为何会在此刻想起这段往事,但随着画面在脑中浮现,他想起一些安抚猴子的方法。
此时,恒河猕猴仍在笼中上蹿下跳。他不再靠近,站在原地,轻轻弓起背,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谦卑无害。随后,他缓缓打开背包,从保鲜袋中捏起一撮吐司碎,在掌心里揉搓起来。
慢慢地,软糯的吐司在他手心的温度下逐渐融合,变成了一个泛着油光的小球。吐司球圆润锃亮,好像一颗饱满的马钱子。
他小心地将吐司球从栏杆缝隙推了进去。小球像颗玻璃弹珠一样“跐溜”一下滑到猴脚边,转了个弯,最终在一个小土坑里停住。
接着,他揉起第二颗。
猕猴停下动作,注视着他。过了好一会儿,它才走到那颗吐司球边,蹲下身,用鼻子嗅了嗅。它的耳朵抽了一下,又抬头望向他。李港生迎着它的目光,缓缓将第二颗小球也推进了笼子。
猕猴的肚子适时地发出“咕咕”的响声。它拿起小球,放在眼前打量起来,确认无害之后,一口塞进嘴里。唾液随即喷涌而出,猕猴愉悦地闭上眼睛,发出一声满足的低叫。这是幸福的叫声,小球是美味食物。
在咀嚼的间隙,它的脚边已经悄悄堆起五颗小球。
等李港生把整袋吐司碎全数投进笼中后,猕猴终于安静下来。它用长长的脚趾勾住笼子中央的一根横木,把自己倒了过来,静静地盯着李港生看。
李港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这时他也有些饿了,便盘坐在笼外的大石头上,取出保温包最底层的那份三明治。
三明治几乎是他能买到的最廉价的食物,但这并不妨碍它的美味。面包就着鸡蛋下肚,李港生的鼻子发出一声愉悦的哼鸣。嫌这样吃不过瘾,他不自觉地盘起腿,把头夹在中间,身体微微前倾,左手捏着三明治送入口中,右手轻敲膝盖,节奏不快,发出哒哒的声响。
第三章
李港生有不得不上船的理由。
上个月,香港市区重建局通知他的房东:一个半月后,这条街上的所有唐楼都将被拆除重建。这意味着,他必须尽快另觅住处。更糟的是,这消息从房东传到他耳朵里时,距离动工只剩三周了。
按理说,他早该预见这一天。刚搬来时,坊间就盛传重建局正推进一项覆盖一百三十公顷、涉及约一千八百幢私人楼宇的“深水埗地区研究规划”。客观地说,若不是改造计划随时可能动工,这些唐楼的租金不可能如此低廉,甚至部分房东还愿意按周收款。但李港生抱着“工程越大,离自己越远”的侥幸心理,始终没当回事。起初他只是打算临时落脚几个月,没想到竟一住三年。
也正因如此,他的行李不多。或许是潜意识里始终存着随时跑路的念头,所有物件刚好装满两个行李箱,一只半开着作衣橱与杂物柜,另一只收纳换季衣物和其余的非必需品。搬家本身并不复杂,找房却需要耗费工夫。深水埗以外的屋子大多押二付一,还须提供稳定工作的证明,对他这种“明日自有明日福”的人来说,是笔不小的负担。
当天上午,他沿着长沙湾道问了六间地产公司,无一例外都没有合适房源。通知一出,空房骤减,房租也水涨船高。
晚上,码头的风格外地大。李港生照例领取新一周的宣传资料时,被一张泛着镭射光泽的海报吸引住了目光。
「前世今生号」——未来赌轮启航体验
极致的声光电享受,赛博下注,全船通吃,
赢家可获三年免费食宿。限时一周,仅此一发。
他一眼认出右下角那道飞扬的签名:Kor-To(柯图)。
此人来头不小:东南亚资本教父、Neuralink亚洲区前首席顾问、情绪经济理论奠基人、KarmaBox创始人……身上贴满了骇人的标签。最广为人知的,是他提出的“情绪数据资本化”模型。这套理论近年在硅谷掀起狂潮,助他将公司一手送上了纳斯达克。如今,他转战香港,盯上了赌轮生意。财大气粗的他不屑于购置传统游轮,干脆照着科技圈的方式,从零打造了一艘融合氢燃料、磁力滑行、热电回收等众多“黑科技”的超豪华“未来赌轮”。
“前世今生号”上月刚泊入维多利亚港。
每当夜晚开客,整片海面便化作流动的光影舞台。赌轮不靠岸,游客需乘驳船前往。当驳船靠近,反光涂层被甲板上绽放的冷烟火激发,瞬间发出耀眼光芒。从空中俯瞰,驳船们宛如一颗颗跳动的能量球,缓缓被它们的母体吸入。
据说,船上的玩法也极其前卫。官方宣称,他们从BlackRock和Neuralink采购了大量脑机设备,首次将“人的精神”作为下注筹码。坊间传言则更离奇:这些设备根本不是所谓民用版本,而是黑市流出的军规级器材。对柯图这等级别的人物来说,这种事并不难想象。就算哪天爆出他是“爱泼斯坦岛”项目幕后策划,也没人会感到意外。
李港生对这些都市传说毫无兴趣。他和那些赌徒不同,从未妄想过一夜暴富。在他看来,无论活动多刺激,奖品多诱人,大奖终归是“内定”的。所以即便码老大曾好意相邀,说要犒赏这些揽客的“外劳”,每人当晚可领五百泥码、吃住全包,他还是始终婉拒。
他的愿望十分朴素,尽管眼下看来有些遥不可及。深水埗的改建彻底唤起了他“想在香港扎根”的冲动,他想有个家。他曾经是有家的,尽管早已记不起那个家的模样。
但这次,他似乎变成了那个“内幕”。
就在他把一沓“前世今生号”的海报塞进包里时,一向沉默寡言的码老大突然叫住了他。
“靓仔,要唔要试吓?呢个机会唔系人人有。”说着,递过来一封空白邀请函,上头签名龙飞凤舞,赫然正是柯图。
“我知道你最近手头有点紧。”码老大拍拍他的肩膀,语气罕见地温和,“想着你呢。”
李港生接过邀请函,整个人有些发懵。“你是说……要我赌?”
“入面唔系真赌啦,”2码老大摇摇头,接着放声大笑,“走个过场。”笑声意味深长。
“你放心,你有个样,老细钟意。”3他顿了顿,眼神扫他一眼,又补上一句,“成只马骝咁醒目。”4
他的耳根猛地一热。
当晚,李港生带着从码老大处换得的一千现金码登船。不是泥码,这是老大将他视作“自己人”的信号。游轮十一点四十五开船。十一点二十,驳船如约出现在码头。他与两个吊命客模样、三个带货客模样的游客一同挤上小艇。
吊命客是一男一女,带货客则清一色穿着西装。他总觉得那对吊命客有些眼熟,刚想上前搭话,却被工作人员拦住。六人被安排穿插入座,占了三排座椅,每排还隔着一排空位。
不知为何,在船上他对那两个吊命客忽然生出强烈兴趣,心中隐隐觉得他们似乎在哪里见过。但他坐在最后一排,靠不过去,也找不到合适的由头搭话。相比之下,坐在他左右的带货客让他本能地感到不适,他微微侧过身体,试图跟他们保持一些距离。
驳船靠近赌轮时,船窗外冷烟火迸出绚丽光芒,他心里却愈发紧张。他稀里糊涂地踏上舷梯,心想着或许还能找机会与那两人说几句话,谁料工作人员随即将众人分流,六人被带向四个方向,那三个带货客走在一起,剩下的三人则各自被引入不同的房间。此后,直到下船,他再也没见过他们。
从甲板一路走到那间由四面镜墙包围的空房,李港生像做了一场梦。直到他的头被轻柔却坚定地按进高背椅,后脑涂上温热的水凝胶,贴上层层电极片,那种飘忽的不真实感才渐渐消退。
他努力回想刚才一路走来的景象。与他印象中的赌轮完全不同,“前世今生号”的船舱里没有奢华的水晶吊灯、鎏金边的装饰画框,和异域纹样的手工地毯。他穿过米白色的旋转楼梯、钛白色的精密廊道、奶白色的观景平台,发现船体里的一切都极其简约,却富有逻辑。
比起声色犬马的赌场,“前世今生号”更像一朵巨大的白兰花,在夜晚悄然绽放。
这虽令人惊异,却并不难理解。早在参与拉斯维加斯球形巨幕项目时,柯图就已深谙此道:人们热衷反差,渴求新奇。正因如此,如今三十年过去,世人仍记得火人节开幕式上,沙漠腹地那颗凭空浮现的球体,以及人群看见它时那种近乎癫狂的神情。
所以只要够纯粹、够异化,就一定会令人难以忘怀。一艘来自未来的纯白色赌轮,正是最好的范例。
船刚驶进公海,暴雨便倾泻而下,底仓的陀螺仪随即全力运转,让这朵白色花朵稳稳浮在巨浪之上。
房间内有些闷热,浪涌的余震传来,轻轻摇晃一旁绿植。他不由想起动植物园的猴笼。不同的是,这里没有汗味、腐土与粪便混合的气息,只有一丝淡淡的消毒水味,混合着东南亚香料的甜腻,刺激着他的鼻腔。
这气味太熟悉了。他下意识闭上眼,试图回忆来源。黑色的内眼睑上却突然浮现出一整屏密密麻麻的文字,吓得他猛地睁眼。
灯熄灭了。
字迹仍在空中滚动,是一页又一页的免责条款。他不耐烦地微微点头,内容随即飞快掠过。他根本看不懂那些术语:
“……参与者只需集中意念,系统将自动匹配你与‘生物代理体’的神经波动,实现远程下注体验……”
他心里发虚。
终于,在一排标红的警告下方,“本游戏已通过安全性测试,但仍可能对少数人造成不可逆的永久精神影响,请谨慎确认。”他看见了确认按钮。
“这么快就要开始了吗?”
深呼吸一口气,李港生将眼神聚焦在按钮上,轻轻眨了眨眼。反正也没什么可输的,他安慰自己。刹那间,他的眼前出现一团茫茫白光。旋即,白光的四周渗出血红的颜色,缓缓暗下,沉入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
房间中央,白光聚拢的地方,出现了一只猕猴。有点眼熟。
第四章
“游戏准备,现在开始下注。”冰冷的女声在李港生脑中凭空响起。
他愣了一下,挠挠头,翻来覆去地寻找下注按钮,又试着大喊“下注,下注”,却毫无回应。他有些气馁,无助得像眼前那只猴子。但其实这也不能怪他,陌生感本就理所当然。整个香港,哦不,整个地球,恐怕也没几个人真正接触过这套高科技玩意。
凡是能流行起来的赌博游戏,从来都不复杂。
庄家总偏爱那些看似千变万化,实则内核极其简单的玩法。尽管他们会在规则里嵌入复杂的倍率计算,营造下注者“正在博弈”的错觉,从而让人忽略那近乎为零的胜率。
上世纪末,殖民区曾短暂流行一种叫“回力球”的运动。这本是西班牙北部比利牛斯山区的山民游戏,以峭壁为墙掷球弹回。后来,这个游戏被赌场盯上,逐渐演化为特设场地的赌博项目。当身强体健的运动员挥舞一米多长的藤条球杆击球时,男女老少便为之疯狂。抛开复杂的小分系统不谈,单是嗅着荷尔蒙下注输赢,已足够刺激。
庄家的目的,就是让任何人都能以最直觉的方式介入游戏。
很快,李港生摸出一点门道。每当女声响起,猴子头顶便会浮现一串飞速跳动的数字,此刻显示两万五千港币,想来是总的押注金额。那自己的本金呢?他下意识环顾四周,在身体右侧不起眼的位置看到一个数字:零。
他不是带了一千块上船吗?难道刚才喊完“下注”就直接扣完了?他一度十分紧张,但很快回过神:他能赢到的,远不止这一千块。
此时,猴子正前方出现两扇门,一红一蓝。李港生心中默念,蓝色,猴子一摇一晃地推开了蓝门。“加二百五十港币”,身体右侧的数字随之变化。
看来,这是个“猜猴子”的游戏。
果不其然,每一轮女声响起,猴子面前的场景就会产生新的变换。他想起报纸上的那条新闻,这猴子不会就是“社会适应试验”的试验品吧。
第二轮,房间四角升起四根管子,横截面分别是三角形、矩形、圆形和五角星,一直延伸进天花板的洞里,几秒前那里还十分平坦。这么说来,这间屋子大概率不是实体,多半是脑机模拟出的景象。李港生犹豫了一下,心中选择了三角形截面的管子。很快,猴子爬向东南角落,灵巧地攀上了三角形的管子,从天花板里掏出一串香蕉。落地后,猴子朝着他呲牙咧嘴,把脚底翻给他看,看来是管子的边缘太过尖锐硌脚了。右侧的数字跳到五百港币。
“果然只是走个过场。”李港生心想。
游戏一轮轮推进。
一开始,他总能准确指挥猴子通关,钻进迷宫、攀过绳索、跳跃障碍。可随着时间的推演,关卡开始变得愈发复杂,失败也变得越来越多,有时猴子会卡在立体迷宫里,有时陷进地板,或滑进巨大的沙坑。
唯一不变的,是它头顶不断飙升的数字。不久后,总奖金池突破一百五十万港币,显然下注者不止他一位。他不确定“通关失败”是否也算下注的选项,但显然对此并不在意,他是游戏里唯一钦定的赢家。
然而,当胜利变得毫无悬念,游戏也随之索然无味。
李港生打起了哈欠。为打发无聊,他故意控制猴子做些古怪的事,比如在门前来回横跳,或者干脆站着不动直到倒计时结束。一开始他还有些愧疚,觉得这样会让大部分玩家亏钱。很快他就麻木了,反正不管猴子做什么,三分钟一到,系统都会如期发出保底奖励:二百五十港币。
时间流逝。不知过了多多少关后,他开始觉得自己和猴子融为了一体,分不清是他在猜猴子,还是猴子在控制他。随着他赢来的筹码变成长长的数字,他变得越发麻木:兑现奖金的可能性正在变得微乎其微,唯一现实的收益,可能只有“前世今生号”基础舱三年的免费吃住。
但现在也变得可有可无。他实在太累了。
终于,在一个堆满沙球和悬空竹篮的关卡里,他疯了。或者说,是那只猴子疯了。在第三次过关失败之后,他们(他和猴子)抄起能搬动的最大沙球,砸向房间的镜墙,一下,两下……沙球弹在墙面上,发出剧烈的轰响,房间里的景象开始摇晃,像脱掉贴图的立体动画,一层层地往下剥落。
“警告,警告,幕墙系统出现故障。”女声再次响起,比先前更为急促。他仔细辨认,声音似乎并不来自于脑机,而是顶棚的音响系统。
不知砸了多久,他终于砸不动了,瘫倒在一地狼藉的房间中央。
随着轰响停止,剥落的碎片逐渐消散,残留的镜墙变得透明。他这才看清,墙后是一个阶梯状的巨型空间,自上而下排布着成百上千个隔间。每个隔间里都坐着一个人,面前摆着一台终端仪器和数叠泥码。
他仿佛站在一座巨型斗兽场中央,被无数投注者围观。
李港生终于明白。
自己并不是这场赌局的下注者,正是赌注本身。
第五章
如今李港生已经记不起,在人群的注视下,他是以怎样的心情继续完成那场“赌猴子”表演的。
“前世今生号”在公海漂了整整三天。他拖着一具空壳般的身体,在玻璃房间里上蹿下跳,演了三天。他并不感到疲惫,脑机中有一根管子,能源源不断为他的身体输送养分。但他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手脚被固定着无法动弹,脑中反复响起机械的提示音:
“此游戏不可中途退出,此游戏不可中途退出……”
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脑后的伤口也愈发疼痛。与此同时,他想起来许多事情,或者说,他终于想通了。
他想起父亲拿着一大叠彩票,在那张铺着玻璃板的木桌上一张张刮开。想起母亲总怕他偷吃雪糕,每次上班前都要用胶带封住关不严的旧冰箱门。还想起那个曾经非常爱他的父亲,有一天忽然开始不停地骂他,一边骂,一边高举拳头恐吓他,虽然从未真的打下去过。
他全都想起来了。
他想起那个穿白大褂的“父亲”,在实验台上一张张摊开的打孔卡片其实并非彩票。每当他走近,“父亲”便急忙将卡片收起,塞进标着“实验日志”的纸盒中。他想起那台关不紧的旧冰箱,里头整齐摆着像口服液一样的瓶子,门上贴着标签纸:“记录用,勿饮用。冷链温控:2℃-6℃”。他还想起那一次,“父亲”正斥责他,突然转头对一旁的“母亲”说:“实验个体不配合,情绪反应不够明显。增加家庭元素刺激,使用东亚‘严父模型’。”
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他日夜怨恨的父亲,其实从未存在。而他所谓的童年之家,全名叫做:“大湾区灵长类动物实验室”。
麦理浩复康院的病房里光线昏暗。李港生斜靠在床头,电视正播放凤凰卫视的一段专题新闻。
复古的男播音腔低沉响起:
“五年前,大湾区灵长类动物实验室成立,立项‘灵长类动物改造计划’,尝试以技术手段缓解东亚地区的特大用工荒。三年前,项目因动物伦理问题被匿名举报,大陆政府紧急叫停,资金链断裂,实验最终烂尾。
“同年,香港‘众生自由协会’发起众筹,成功争取三只深度改造猕猴以‘外劳身份’合法引入本地,参与社会活动。但由于所筹资金有限,实验室终遭解散。在政府的介入下,三只马骝劳工由本土科学家完成‘人道改造’,干预其镜像认知,使其无法察觉自身与人类外貌的差异。
“这场社会化尝试曾引发争议,但随后却被包装为香港包容多元的象征。媒体赞誉其为‘都市新市民’,公众普遍表示‘只要行为得体,无妨共处’。三年后,随着AI全面进入用工市场,政府宣布终止一切外劳接纳计划,实验彻底失去延续理由。”
他调整了下姿势,目光仍盯着屏幕。
“今年年初,一位东南亚K姓富商买断了实验室所有资产,包括设备及所剩四只滞留大陆的猕猴,声称将其‘还原至娱乐生态位’,带往其在拉斯维加斯的赌场。然因猕猴社会化能力退化严重,只得按普通动物处置。
“不久,他宣称香港三只马骝亦属实验资产,拟一并转运,引发轩然大波。‘众生自由协会’坚持其为已买断之合法劳工,成为债权转移过程中唯一的争议。谈判持续数月,终濒破裂。K公开发言:他的耐心已至极限。
“当香港法庭天平即将倾向协会,K决定先发制人,榨干三只马骝最后一滴价值。好在,特区警方及时介入,突袭‘前世今生号’,救出三只试验个体。”
李港生没有说话,只静静望着电视上那艘熟悉的巨轮,缓缓地驶离港口。
游行是在几天后发生的事。
他从病房窗前望出去,维多利亚港对岸的灯火在雨中时明时暗。电视里播放着新闻快讯:人们撑伞集结码头,高举“众生有情”“同权共处”的标语,高声喊着口号。一位女孩站在人群中哭泣,轻轻亲吻一幅猴子的画像。
画面底部滚动着警方提示:“理性表达,切勿滋事。”
一周后,“前世今生号”被勒令离港,终身禁泊香港海域。那朵永不沉没的白兰花,在夜色中化为一点光亮,消失在远处的海平线上。
“父亲”来复康院探望的那天,李港生眼眶泛红,他伸出胳膊,试图环抱眼前头发灰白的男人。男人却下意识地避开:“协会已经安排妥了,下周二手术。”他放下一瓶水果罐头,是他最爱吃的口味。
“已经决定了吗?”男人看着他,“做了就没有回头路了。”
他坐在床上一言不发。
走廊尽头,可以望见薄扶林水塘边缘,那里种着一排马钱树。十二月空气清冷,几片枯叶被风卷起,飘落进水塘,溅起浅浅的涟漪。屋里却仍温暖如春。
“他们俩过得不错,已经回去了。”
“不再考虑一下了吗?”
李港生轻轻摇头。
再次来到动植物公园时,天气更冷了一些。
那天,香港下了十几年来的第一场雪,冻得珍稀猴种们都躲进了笼后的暖房。园里,只剩一只恒河猕猴在外头上蹿下跳,不停拾起榕树缝隙里飘落的雪团,在掌心摩挲。
笼子外,黄铜色的金属牌上贴着一张A4纸:“今日有新伙伴入笼。”
管理员打开笼门,小猕猴兴奋地叫了起来。它用脚趾勾住横木,荡来荡去,难以抑制内心的雀跃。它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缓缓走来。
对其中一只猴子来说,这是它们的第二次相遇。对另一只,则是“第一次”。
但这并不重要。它们还要在这里生活很久很久。
为表示欢迎,小猕猴奔到食盆旁,掏出一片藏在底部的吐司片。它用双手紧紧捏着,小心地反复揉搓,直到它变成一颗温热油亮的小球。
“呜呜。”它把小球高高举起,递给新来的伙伴。
新伙伴接过小球,缓缓放到鼻子边,嗅了嗅。随即它张大嘴,一口吞了下去。
“呜呜。”它发出满足的声音。
“呜呜。”它俩一同跳起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