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mark
Please login to bookmark Close

脂肪人

Summary

两位海难幸存者在等待救援时,使用最新技术,取出身上的脂肪作为食物,结果制造出了拥有独立意识的怪物。

Table of Contents

全文约10000字,预计阅读时间20分钟

你听过脂肪人的传说么?

没听过就对了。毕竟这事发生在鸟不拉屎的偏远县城,发生在连无线电波也出不去的监狱高墙内。

出事前,那人曾是国企里有头有脸的领导,身形健硕,步履如飞,但等他被人用三张担架床推进监狱区病房时,整个人已经胖得脱了形,如一座脂肪堆成的半流质肉山,满身肥肉伴着粗重的喘息不住颤动,散发出死鱼般的浓烈臭气。

这人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多年来,狱警和犯人们为他编出过千百种故事,但只有我知道他变成这模样的真正原因——毕竟我是黑城监狱的狱医。在他神智尚存时,是我记下了那梦呓般含混不清的低语,拼凑出了他的骇人经历;在他离奇死亡后,是我剖开了那山脉般隆起的肚皮,见证了埋藏其中的恐怖秘密;而在这秘密即将被人遗忘时,也是我写下了这段离奇诡异的文字,使其能有朝一日为人所知,不至于湮没无闻。

好了,让我们直入主题。

脂肪人名叫单建军,人称老单。

他的故事得从一次海难说起。

海难这事不怪别人,全赖老单自己。

要是没去贪那三个亿的赃款,他就不会被立案调查,也就不用在出差拉美期间仓皇出逃。

要是没有因为害怕引渡而不敢坐飞机,他就不必乘着又老又破的走私货船逃往美国,在穿越墨西哥湾时遭遇风暴。

要是没在逃亡生涯中暴饮暴食,把自己喂成能一屁股占满三个座位的超级胖子,他也不至于在海难发生后挤不上救生艇,被抛弃在失去动力的货船上。

在风暴中触了礁以后,货船引擎进水,彻底熄火。上了小艇的走私贩们则被涌来的大浪卷得不见踪影,只剩下老单在半沉不沉的破船上苦等救援。

还好他不是孤身一人,船上还有位同胞,那个后来老单提起名字就浑身发抖的人。

杨医生。

杨医生身材瘦小,肤色黝黑,笑起来露出满口黄牙,模样很是猥琐。他自称是位整形医生,在圈子里颇有名气。发现老单登不上小艇后,医生自告奋勇留下照顾他,反而躲过了一劫,没同那群走私贩一道葬身海底。

单建军不喜欢杨医生,但他实在没法拒绝对方的帮助:他太胖了,身高超过一米九,体重已达到了惊人的九百五十斤。现在他走上两步路就腿抖气喘,眼冒金星。单凭自己,他实在没信心能撑到救援抵达。

老单并非生来就这么胖。他是当兵出身,也曾有一副雄壮魁梧的好身材。但自打被纪委调查的风声传来,他在异国昼伏夜出,东躲西藏,积攒的焦虑、恐惧与性欲无法排解,统统转化成了食欲。当地甜得发腻的餐点,与压力下的暴饮暴食,让他原本丰满的身躯横向膨胀了一倍。等踏上驶往美国的走私船时,他已经胖得连路都走不动了,全靠高价雇来的帮手一路搀扶。

但杨医生倒没对他显露出丝毫嫌弃。他安慰老单:等着就行,迟早有人来救。但是,他说了也是白说,除了等,还能怎么办?他们想必漂了很远,因为手机已经完全收不到信号了。

单建军身材肥胖,行动不便,只能躺在甲板上,整日哼哼。杨医生则蹲在船顶,瞭望有无船只经过。

可三天过去了,其余连个船影都没有见到。

水还可以解决。杨医生用空碗、小杯和塑料袋做了个小装置。碗中海水蒸发后会凝结在塑料袋上,再滴到杯中,变成能喝的淡水,每天能攒出小半杯。下雨时接的雨水,也被医生细心存储了起来。

杨医生并不吝于分享水分,但水解不了饿。食物很快吃完了,挨饿变得不可避免。

连续几天,胃里火烧火燎,单建军的意识渐渐模糊。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杨医生也一定知道,那就是,他们二人中只有一个能活下来,而这个人的存活,势必要以另一人的牺牲为代价。

单建军人高马大,却肥胖虚弱,行动不便;杨医生瘦小灵活,但缺乏力量。

于是,单建军选择守株待兔,等着对方犯错。杨医生则保持距离,伺机而动。

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到了第六天,压抑已久的冲突爆发了。是单建军起的头。

整整一个上午,他双眼紧闭,躺着不动,任杨医生怎么叫也不出声。

医生的喊声停了下来,脚步声渐渐接近,然后是喘息声。

等到那喘息喷到自己下巴上时,单建军猛地睁开眼睛,将医生死死抓住。

单建军很清楚自己在战斗中的优势与劣势:体格与肌肉让他在肉搏中更强势,脂肪却严重限制了耐力。他已经喘得不行了,只能像猛兽那样,用体重把对方压死。

使尽全力后,单建军终于翻过了身。他的肚皮压上了医生的嶙峋瘦骨,自己也感到天旋地转,两手发软。

一阵颤抖后,他感到身下一动,双手不禁松开了。然后一声脆响,猎物脱离了束缚。

单建军趴在地上,鼻头贴着冰凉的甲板,后脑湿漉漉的满是虚汗,发出猪叫般的响亮喘息。他已经没力气翻身了。

杨医生摇摇晃晃跪在不远处,面露痛楚。单建军虽然放跑了对手,但也非毫无收获:医生的腿被压折了,失去了机动力上的优势。

“单总,”杨医生气喘吁吁,“看来我们是谁也吃不了谁了。”

单建军没说话,因为他喘得更凶更猛。杨医生近在眼前,像块褪色完毛的生五花肉般诱惑着他。但单建军够不着,他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但单总,还有个办法,能让我俩都活下来。你一定得听我的。”

单建军几乎要笑出声,“怎……怎么活?吃空气么?”

“这话就不对了,说到吃的,不是有现成的么?”杨医生盯着单建军的身体,贪婪的目光让后者一阵恶心。

“别想!”他吼道,“你他妈的再敢过来,我就把你活活压死!”

“别误会,单总,”杨医生解释道,“我说的不是别的,只是脂肪。目测至少有750斤,只要合理利用,够我们撑好一阵子。”

“你想让我把肥肉割下来?”

“差不多,”杨医生点着头,“我是整形医生,专攻抽脂。我有法子让脂肪完完整整流出来,尽量不伤到身体。”

“放屁!”单建军骂道,“当我傻么?自己的肉,凭啥分给你?”他狞笑着拨弄着腹部两侧垂下的脂肪,像玩橡皮泥一样把它捏扁搓圆,“看看这肚子,就像骆驼峰,里面有油有水,扎实着呢。我长出这体型就是为了这一天。要知道胖子挨饿不过是减个肥,瘦子却会饿成人干。你很快就瘦成干了,到时候我再啃了你!”

“想得太简单了,单总,”杨医生摇着头,“人和动物不一样。你以为会在饿死前先饿成瘦子?不可能的。”

“有啥不可能?”

“比起其他动物,人类消耗脂肪效率更低,代价更大。大量脂肪同时代谢将生成甘油和脂肪酸等物质,它们在体内无法被及时利用,会转化成酮体,导致血液pH值降低,让你酮酸中毒。你会死,带着几百斤体重被自己脂肪的代谢物毒死,你甚至熬不过我。”

“不可能。”

“千真万确,”杨医生阴森森地说,“我敢肯定。除非能提前切除一部分。”

“放屁!谁会切自己的肉!”

“首先,失去脂肪会减少代谢时产生的酮酸,你的中毒症状会大大减轻。”

“就这?”

“其次,切除脂肪能节省能量。脂肪除了储能,本身也会耗能。就像仓库能存储货物,却也要耗费人力、电力来管养一样。每多长一斤脂肪,你一天就得多消耗两大卡能量去维持它们。带着七百五十斤脂肪,你每天都得多耗掉十五碗米饭的能量。这些能量本可让你活得更久。所以割掉脂肪,能帮你减轻负担,更不容易饿。”

“放屁!人都要死了,饿不饿有什么分别!”

“最重要的是,切掉的肥肉可以当食物,里面不仅有能量,还有淡水和维生素。吸走脂肪后,耷拉下来的多余皮肤里则有蛋白质,能提供人体所需的各种氨基酸。凭我的独门技术,我能把你的脂肪一口气挤出来,还能减少出血和损伤。我在国内专干这行,如果脂肪是废物,我就能变废为宝。”说到这里,医生盯向老单随呼吸起伏着的臃肿背部,舔了下干裂的嘴唇,“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想领教我的手艺,你总得下点本才行。”

被杨医生死盯着,单建军感到一阵恶寒,但“食物”一词还是让他不争气地流了口水。

“你让我吃自己的肥肉?”

“没错。”

“把肥肉挖出来吃,比放着不管还能活更久?”

“就是这样。”

“放屁!”单建军骂道,“就算是真的,你为啥要帮我?你不会想害老子吧?你不如一开始就别给我水喝!”

“是啊,”杨医生喃喃道,“我本可以等,等着你被自己毒死。但万一我熬不过你呢?万一我俩都虚弱到没法进行手术了呢?那样谁都活不了,是双输。而且就算你先死,肉质保存也会是个问题。你死后,尸体会在吃完前就开始腐烂,白白浪费宝贵的营养。我希望你活着,你就像个活体冷柜,虽会消耗些资源,但能给脂肪保鲜。留着你还是值得的。”

“我不同意,”单建军摇着头,仿佛想把这些发疯的想法从脑子里甩走,“我他妈的决不同意啊!”

就这样,单建军又撑了一天。一整天里,他都感到神智昏沉,眼前金星乱撞。但他不敢睡,他怕杨医生会对他做些什么。

于是除了饥饿,睡眠也成了他的敌人。每当困意降临,他就用力掐自己。他因缺乏营养而变得浮肿,掐进去的部分会深深陷入皮肉,半天弹不回来。在困与饿的双重折磨下,他感到疲倦、恶心与强烈的眩晕。不知是不是晕船的缘故,只要精神略一放松,整个世界就以他的肚脐为中心,开始了无休无止的旋转。旋转时更有无数扭曲鬼影在他身畔舞动,其中有他远在美国的小三和私生子,更有身陷囹圄的同僚与磨刀霍霍的纪委书记。他们伸出蛇一样细细长长的手,嘻笑着戳着他的肚皮,把他弄得奇痒无比。他想伸手把他们驱走,却连抬手的力气也没有了。

他意识到医生没说错,明明更肥更壮,自己却偏偏耗不过对方。意识渐渐模糊的时候,老单已经无法辨别幻象与现实。等到杨医生从一堆鬼影中走出,拿着奇形怪状的针筒一瘸一拐地靠近时,他已经彻底失去了抵抗的意志与气力,坠入了昏沉的睡梦中。

好怪的梦。

面前摆了一桌好菜,看不清形状,但统统色泽鲜亮,火苗般影影绰绰地闪动,发出阵阵奇香。伸手去够时,那些五彩缤纷的食物便往黑暗处缩去。他竭尽全力,伸手去抓,去挖,去勾,去扯,却总是越不过那段距离。

双手在空中乱舞,他越抓越饿,越饿越急。着急化为委屈,他哭了出来,发自内心地因饥饿而哭泣。

然后他醒了,眼角仍有湿润的泪花,那香气也与梦中一无二致。

那是烤肉的香气。

烤肉?!

侧过头,他望到了杨医生的身影。

单建军发出一声凄厉的大喊。

“你做了什么!”他尖叫道,随后腹部传来一阵撕裂般的抽痛。他发现自己正仰面朝天,肚皮不知何时缠满了纱布。

“别急,单总。”杨医生安慰道,他左手正举着什么,“我不过是为了让我俩都能活下来。”

单建军猛地抬头,想坐起来,但肚皮上的疼痛让他倒抽一口气,瞬间放弃了这想法,“你干了什么?”

“我抽走了你三分之一的脂肪,”杨医生镇定地说,“还切除了一些多余的皮肤,用来做菜。”

单建军发出绝望的呻吟,他看清了医生手中那坨红黄相间的东西。

“脂肪很难入口,但配上烤肉皮就会好很多。所以我把脂肪包在皮里,用打火机烤了一下。这既能让外皮酥脆可口,又不至于蒸干内部的水分,可谓外焦里嫩。而海水蒸发后留下的盐,刚好能用来调味。”医生说着将那东西递到单建军眼前,“吃吧,最新鲜的海盐烤油刺生。”

“你这畜生,你这……他妈的畜生啊!”他喊着,眼泪和口水一起不受控地淌了下来。

“哭什么?”医生笑起来,“你不仅减了肥,还能有东西吃,有啥不好呢?”

咽着口水,单建军绝望地看到杨医生掏出一小瓶二锅头,把酒液滴在肉皮上。

“加了去腥。”杨医生解释道,“你真一点不要?”

猛地伸手,单建军将那玩意儿一把抢过。他狼吞虎咽着,流下了屈辱的泪。

杀了你,杀了你。

愤怒的声音在脑内回响。

在他近五十年的人生中,这声音头一次变得如此清晰。

和许多人一样,单建军会听到脑海里的声音。

你一定也有过类似经历:想事情时,明明没开口,但词句就是会在脑子里打转,仿佛有人在把它们一字一句地读出来。

正因如此,当单建军听到脑中“杀了你”或“好饿好饿”的叫唤时,也并没在意。他认为那不过是自己的心声,只因饿狠了变得分外强烈。

又过了几天,肥肉吃完了,只剩些风干的皮肤。老单饿得紧了,就放嘴边舔一口,舍不得咬下去。

饥饿又来了。

仰天躺倒,放缓呼吸,他用尽一切办法减少着能量损耗。

此时万籁俱寂,耳边只有呼呼风声,肚子里却仿佛有东西在咕噜噜地涌动。想到这里,他忽然感到一阵瘙痒,痒在身体深处够不到的地方。

“嗯!”他不禁哼出了声。

“痒了?”杨医生笑着凑近,“想抽脂肪了?”

单建军几乎要张口说是,但体内的什么东西压住了话头。

“才没有。”

“你会想要的。”杨医生在他身边坐下,“单总,我能看出你是个有前途的人,不该被这一身肥肉拖累,更不该死在这里。我见过很多你这种人,所以才会帮你做手术。”

老单感到了一种矛盾的冲动:他内心的某一部分想让自己保持理智,告诉他杨医生没做错;但另一部分自我却满怀着恨与怒,要让他誓死守护每一块珍贵的脂肪,要他将杨医生掐死,捏碎,大口吃掉。

内心天人交战,他的牙齿也不自觉地打起战来。

杨医生盯着他。

“手术做与不做,你可以自己选,也可以等撑不住了,让我帮你选。”

最终,饥饿还是战胜了自尊。

第二次手术来了。

杨医生用打火机给餐刀和针筒消毒。然后,他给老单打了一管针剂。医生说这已经是第二针了,上次注射时效果更明显,只可惜老单当时昏迷不醒,没能见证奇效。

针管拔出后不久,瘙痒变得更剧烈了,仿佛脂肪正在皮下翻腾。

“就是这样。”杨医生念叨着。他在老单周身一阵推拿,把身体各处的肥肉推向躯干,挤向胸口。

在医生恶心的触碰下,老单惊异地看到自己的胸部汇聚了全身脂肪,高高肿了起来。

“他妈的……”只骂出了半声,他就感到呼吸困难。凝聚的脂肪像只长足了的肥猫,肆无忌惮地坐在胸前,随着心跳的节奏咕涌咕涌地颠着屁股,几乎要把他的肺压爆了。

“忍一忍,就快了。”医生倒出烧酒,清洗起他胸口的皮肤。

惨叫声中,老单左胸下方被开了个口子。杨医生取走了一大块凝结的脂肪。失去填充物后,前胸的皮肤立刻像干瘪的购物袋一样从两侧垂到了地上。

不顾他的哀求,医生用生锈的餐刀将多余的皮肤割了下来。刀很钝,切割时发出吱吱声响,痛楚虽不强烈,却让单建军毛骨悚然。随后,伤口被用黑色粗线缝了起来。

然后,是久违的用餐时间。

单建军吃得很艰难。饥饿或许能钝化那令人作呕的口感,却不能消除心理上的恶心。杨医生却吃得分外香甜。他不时从脚上抠下些细碎死皮,和海盐一起撒在食物上。他解释说皮肤角质也是蛋白质,营养丰富,不能浪费。单建军却没他那么悠闲。左胸的伤口离嘴太近了,每嚼一口就牵动身体一阵阵地疼。

这些食物供他们吃了七天。

或许会有人奇怪,吃自己的肥肉是什么感觉?

老单告诉我,那东西又腥又油,就算包了撒盐的肉皮,依旧难以入口。

杨医生叮嘱他,务必要小口慢慢吃。这能减轻消化系统的负担,避免因腹泻损失宝贵的营养。

但单建军控制不住。他越吃越快,越吃越饿,越吃越急。

仿佛回到了难熬的减肥时光,原本只想浅尝一小口,但随之而来的是第二、第三、第四口……一旦吃急了眼,他就再也不管不顾,不论是什么都要吃下去!

哪怕是自己!

心里一横,他扯住肚皮猛力一掀,油脂与血液四下飞溅。一坨黄白色脂肪在花花绿绿的脏器中抖动发颤,孤独无依,就像自己一样。

不能吃,不能再吃了!他在脑中大喊,却看到一双不受控制的手将那团脂肪扯出,撕碎,大把大把地送进嘴里!

梦醒前的一刻,他抬头看到了手的主人,是杨医生,是杨医生的手!

单建军尖叫起来,一阵钻心疼痛贯穿了整个身心,仿佛要把他扯得四分五裂。

“单总,醒醒!”

又是梦。

“大喊大叫可不好,伤口要渗血了。”杨医生的跛腿一拐一拐地撑着地,脸上却喜气洋洋。

“单总,有两个好消息,”他嬉笑着,“一是我联系上了救援,不出意外今天就能到。我没事去拨弄船长室里的无线电台,不知怎的把它给拨通了,谁知道那玩意儿居然这么好用。”

不知为何,单建军没感到意外,内心只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安宁,“第二个呢?”

“你马上就要和最后的脂肪告别了。”医生笑眯眯地说,“等我把它取走后,你会变得超级健康。”

“反正要得救了,就不用做手术了吧。”

杨医生摇了摇头。

“你减了不少,但还不够。赘余的肥肉还在压迫内脏,带来各种健康隐患。我是个医生,自然没法放着你不管。”他把工具包放在地上,掏出刀具。

单建军看着医生微秃的后脑,“从哪里开刀?”

“右侧肚皮。”医生轻弹着针筒,“你真该好好谢我,这套方案可是不少人求都求不来的。”

又一次,单建军听见了心中的奇妙低语。这次,他没有无视那声音的建议。

“你脚下有东西。”他说。

医生低头去看。

单建军将手伸入敞开的工具包,摸出了那瓶二锅头。

“我没看到什么。”医生仍在低头张望。但单建军没有听见,他在凝神聆听另一个声音的呼唤。

杀了他。

单建军高举酒瓶,向医生的后脑直直砸了下去。

杨医生倒下时无声无息,如一片飘零的秋叶。

单建军疑惑地看着自己的手臂:它变得更灵活,更有力了。

但饥饿感仍未消失。

他望向杨医生。后者无疑将成为他的口粮,尽管对方瘦猴般的身材让人毫无食欲。

于是,单建军拾起生锈的餐刀,准备给医生放血,耳边却传来了汽笛声。

循声望去,他看到有艘小船在靠近。船头有堆乱七八糟的绳索,两个被晒成泥巴色的人正站在绳索间向他挥手。其中一个很瘦小,另一个要高大些。更重要的是,两人都长着向前凸出的小肚子,这看上去很美味,非常美味。

那声音又在念叨了。声音在劝导他。声音说进了他的心坎。

不行。他摇着头。

总好过吃自己。

这倒没错。他又觉得声音也有些道理。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令人匪夷所思。等老单回过神,眼前已是狼藉一片。

两个肤色黝黑的人躺在甲板上,肚破肠流,死状凄惨。

不仅如此,他们的尸体有些不对劲——肚子被生生剖开,肥肉都被挖走了。

颤抖着,单建军抬起双手,裹满血污的餐刀从指尖滑落。他低头看看那刀,又看看手:手上沾满了凝结的黑血和粘稠的油脂。

他忽然感到恶心,胸中升起一股久违的饱腹感。隐隐猜到了什么,他哇一声吐了出来。

他吐出了黄色的痰,比他见过最浓最浓的痰都更黏、更稠、更腻。那痰在日照下泛着彩虹色的油光,像一块半消化后的脂肪。

天旋地转中,单建军步步后退。

两具尸体静静地躺着,用无神的眼窝望着他。

“嘻嘻……”身后传来笑声。

猛地转身,他发现杨医生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正坐在地上,咧嘴而笑。

“好胃口啊,单总,”医生的眼珠子滴溜溜转着,从两具尸体转到单建军身上。“一个嫌不够,你居然把他俩都吃了。”

“我没有……我不记得!”

“事实就是如此。”杨医生笑着,“我都看见了,你把这两人一前一后骗上船,再从背后偷袭。我理解你饿,只是你吃掉的这两人,本可以救我们的命。”

“不是我的错!”单建军跌跌撞撞地倒退着,直到后背撞上冰冷坚硬的舱壁。熟悉的声音再度钻入脑海,他恍然大悟。

“都是你害的!”他凶恶地盯向杨医生,“你害我变成了这鬼样子!”

“哦?”医生似乎颇感意外,“这能怪我?”

但沉思片刻后,他改变了观点,“这也没说错。或许真是我把你变成了这样。想知道为什么吗?这可就说来话长了。”

挪动着跛腿,杨医生换了个舒服的坐姿,“和你说过,我是个整形医生,专攻抽脂。抽脂是最直接的减肥法,但效果有限,每次抽出的量甚至装不满一个可乐瓶。这是因为脂肪形态分散,难以一下子抽出。

“为此,我多年来苦苦钻研,终于找到了解决之道。我弄到了一种活性酶,能让体内脂肪聚到一起,方便整块取出。我称之为废物疗法,因为它能一口气排出所有废物。给你注射的就是这种酶。我本想先让你的脂肪结块,再分批取走,但似乎哪里出了差错。”

“什么差错?”

“这得从脂肪本身说起。”杨医生叹了口气,“脂肪不只是肥肉,其中也有大量活跃的神经细胞,同脊髓和大脑相连。严格地说,大脑本身也是由脂质组成。为此,脂肪不仅受大脑支配,也能反向干预大脑运转。早有研究表明,过度肥胖的小鼠,其脂肪会影响脑干的内分泌机能,抑制血清素的释放,增加饥饿感,让小鼠越吃越胖,被肥肉吞没。而那些肥胖人士的脂肪储量可有小鼠的千万倍之多,其对大脑的干预能力也更强大。脂肪中的大量神经细胞彼此联结,形成网络,说不定早已萌生了最初的意识。这不是空穴来风,有研究发现,腹部脂肪储量与大脑萎缩程度成正比,肚子越大,脑子就越小,可能就是因为脂肪架空了大脑的部分机能,让人性往坏的方向发展。”

“这他妈的和我有啥关系?”老单喊道,耳边的声音絮叨着,催促着,让他越发狂躁。

“太有关系了。”医生笑道,“抽出脂肪前,我会先注射酶。在酶的作用下,全身脂肪逐步聚成一个整体,其中神经细胞的空间分布会更密集,彼此间的联结也将更紧密,会不会因此促成了它们智慧的觉醒?而拥有智慧的脂肪,一定不会希望被切除,被吃掉。”

说到这里,医生叹了口气,“我本想分三次取出脂肪,但没等我取干净,幸存的脂肪就萌生了意识。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它们开始入侵你的大脑,引诱你做出一些有损自身利益的事。你是不是会听到虚幻的声音?那就是脂肪在侵入你的思想,操纵你的行为。”

杨医生继续长篇大论着,但单建军已经听不进去了。一股烦躁感从心头升起,逐渐占据了他的全部自我。那声音在脑海中越说越响,越说越清晰。

我会吃了你。

“我会吃了你。”他一字一句地跟读着。

“对。”杨医生点着头,“但想吃我的不是你,是它们。你并不饿,只因我是它们的威胁,它们才会怂恿你消灭我。但到了最后,它们也会吃了你。”说到这里,杨医生停下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已经开始了么?它们已经开始把你吃掉了么?”

单建军怒吼一声,拳头雨点般落在医生的脸上、身上。饱食后的他仿佛有使不完的劲。

没人能吃我!

说得对。

只有我吃别人!

是啊是啊。

嘻嘻嘻嘻。

吃吧吃吧。

哈哈哈哈!

他吃了起来,越吃越痛块,越吃越起劲。这满足,这刺激,这快感,简直同他第一次受贿时一模一样!生平头一次,他满足了本能深处的饥饿,体会到了囤积物质的极致愉悦。

之后的几天里,他把食物拖进船舱,无忧无虑地撕咬着,咀嚼着,吞咽着,直到再度被人发现。

救援人员打开舱门,看到了可怕的一幕:

一个浑身血污的巨怪坐在满屋尸骸中,啃着一只断手,发出梦呓般的咕噜。

有人试图靠近,被它咬伤了手背。

神志不清,说着胡话,单建军一度无法和人交流,当局花了好一番功夫才明确他的身份。接下来,他被遣送回国,五花大绑,推进了我负责的监区。

监禁中,他时而发狂,时而清醒。

发狂时,他会嘶吼着要吃掉眼前的一切。

清醒时,他痛哭流涕,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哀嚎不已。

根据他断断续续的叙述,我勉强拼凑出了整段故事,但没人把他的话当真。因为即使在清醒时,他也一直说,有谁在他脑袋里说话,说有什么东西正在从内部把他吃掉。监狱请了精神科专家,给他开了镇定类药物。他看似平静了下来,但眼里依旧是不变的绝望。

终于,在入住监狱的第三天早上,单建军毫无征兆地死在了特殊看护病房,死状十分古怪:口鼻中满是烂泥般的凝固油脂,还有更多亮晶晶的尸油从五官中汩汩漫出来。初步推测,可能是胃中油脂反流堵塞气管,使其窒息而亡。但太奇怪了,他从哪里找来这么多油?又有谁会像他一样,把油当饭吃,当水喝?于是我们给他安排了尸检,你猜发现了什么?

老单的大脑不见了,或者说几乎不见了,颅腔里是满满的黄白色脂肪,把脑子挤成了一坨狗屎大小的干瘪肉块。我解剖过不少胖子,但还从未见过脂肪能穿过血脑屏障,直接长进脑壳里。

不仅如此,其他部位的情况也同样令人震惊。手脚的肌肉萎缩成了几缕几近透明的粉色细丝,骨头变得像威化饼干般疏松多孔,又薄又脆。更可怕的是内脏:被挤压到了原来十分之一的大小,你甚至能把他的全身脏器塞进一只铅笔盒里。而占满人体剩余空间的都是脂肪。橘色、褐色与白色的脂肪,在解剖刀划下的瞬间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溅落在地上、手术台上与尸体宽大的肚皮上,像一只只大鼻涕虫,如有生命般缓缓蠕动。这就是他身体的真实状况:他早就成了个脂肪人,一具被剥夺了大部分思维能力,只会在本能驱使下吞咽食物的行尸走肉。他的身体想必一直在疯狂地将摄入的热量转化为脂肪,直到被溢出的油脂阻塞呼吸。

难道杨医生说对了?为了生存,脂肪操纵了老单,让他袭击医生和来援的渔民,把他们吃干抹净。随着不断摄入营养,大脑被挤得越来越小,脂肪则霸占了整个人体。也正是拜它们所赐,老单死了——失去了其他机能,人是没法只靠脂肪活下去的。

故事本该就此结束,但我仍有件想不通的事:

它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脂肪既然有智慧,难道不明白,害死了寄生对象,自己也是死路一条?

我对此大惑不解,直到某天偶遇了一位在纪委工作的老友。

“这有啥奇怪?”听完我的故事,对方笑起来,“单建军难道不知道搞垮了公司,自己也会跟着倒霉?但他还是心怀侥幸,管不住手,和那些脂肪一个样。你们牢里关的不都是这种人么?”

是啊。思量着事情的前因后果,好像真是这么一回事。

损公肥私,损人害己,老单一生不都在重复着脂肪干过的勾当么?脂肪只顾把自己养肥养壮,才不关心人体健康,就像老单从不去想被蛀空的公司会有何下场。这就是它们的思维模式:短视、自私,从不考虑长远。你身强体壮时,它们会死死依附于你。可等到了弹尽粮绝的时候,你能指望它们顾全大局,牺牲自我么?不,它们只会把你毒死,妄图分到更大的尸块。这时你只能壮士断腕,把这些肥肉一块块挖出来,一口口吃下去。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得把这种人一个不落地抓出来——不清除蛀虫,所有人都将付出代价。

脂肪人的故事就到此为止了,但我的故事还没有。今天下班后,我踏上了阔别十年之久的跑步机。

长久以来,我一直在刻意无视自己越来越大的饭量,和越来越鼓的肚皮。但现在,是时候直面现实了。

我不想体会被脂肪长满脑壳的感觉,不想听见脑海里的诡异声音,更不想知道自己肥肉的滋味。所以,我得学着约束自己,慎独慎微。

当然,你们也一样。我希望这故事的所有读者都不会有和文中主角一样的遭遇。

如果有,也请千万别来我的监区。

我已经再也不想,再也不想碰上另一个脂肪人了。

审校:佳琳、于苏斯

Share

Leave a Reply

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 Required fields are marked *

We have updated our Privacy Policy. By continuing to browse this website, you agree to our privacy policy and terms of use.